城堡不是马原一个人修的

新闻资讯   2023-07-08 12:46   74   0  

马原的城堡|罗兰摄

谁都有城堡,只是不在西双版纳。


《人物》偷袭70岁老同志马原,令他被千夫所指。马原老师现在病卧床榻,想必也无力辩驳。

城堡里的马原》完美踩到舆论的情绪G点:油腻男PUA老婆孩子,少妻的青春和孩子的生命都让你马原搞没了;不让患有先天心脏病的儿子马格去医院动手术,相信自然疗法;不让孩子去上学,留在西双版纳城堡家中自己“教育”,比如告诉他太阳和火星都不存在;让妻子劳作、儿子放羊,陪自己守着城堡,维持自己的“高更”幻象。

只看这文章,人们都觉得先锋代表作家居然这样自私、魔怔、落后!铺天盖地的骂,甚至说他的城堡是吃人的魔窟。最严重的指控是说他在搞权力的暴政,是犯罪,任何避重就轻都令人齿冷。

不过我觉得这通骂应该不会发酵太热烈,毕竟关注中年狗血剧的群众基础已经萎缩。现在不再是咪蒙流行的年份,没工作、没同事、没伴侣的年轻人,还上哪去吐槽同事、伴侣是贱人?他们更不关心80年代启蒙文学家,连金庸都不看,何况马原?最近都在考虑自己怎么就成孔乙己了,要不要脱下长衫去拧螺丝钉呢。马克思主义原理我们支持啊,骂马云咱就不困了,但作家马原咱就不熟了啊。

马原是谁?我是看着马老师的小说长大的,但他那些叙事圈套在我的脑细胞里已经没剩下多少线索了,岁月偷走一部分,新冠病毒又夺走一部分。

他那些叙事圈套曾经让人兴奋,打破文学叙事给人的真实幻觉,让人走出话语的催眠魔法。比如小说里的人物会突然开口嘲讽作者马原的叙事套路,这很后现代,同时还掺杂着下放、文革的中国人生记忆。

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上一代知识分子精神的一部分——去你的宏大叙事、政治主题吧,“怎么写比写什么更重要”。跑得快的比如高行建,干脆投奔法兰克人的城堡了。先锋作家们用叙事本身构建起座座堡垒、迷宫,以躲避宏大政治叙事,甚至干脆以叙事游戏本身为目的,刺激读者打开新的感官经验。他们的所作所为长期被看作一种潇洒。

从叙事角度,很多人已经为马原提出一种比较合理的辩护:我们看到的毕竟只是《人物》报道的一面之词。在这个罗生门时代,要当心不能被一种叙事带着走,叙事不等于事实。

不过我倒觉得,这次舆论的关键并不在于背后的事实怎样。带不带孩子去医院,让不让孩子上学,很容易查清楚。关键在于,这篇报道的叙事,连同马原们的历史,正是三十年小资自身心性的投影,映射的是他们自己的城堡,甚至是他们的始乱终弃。

想一想,如果马格没有去世,马原的生活不正是很多人向往的“诗和远方”?

两、三年前,随着纪录片《文学的日常》播出,马原的城堡生活也刷屏了,但那时都是羡慕。他的癌症在山上自愈,也被看作自然疗法的功绩。前些年有多少人想去终南山修炼,想到乡村自己盖房子,不要px,要有机蔬菜,不要义务教育,要自己另起炉灶。2006年“一虎一席谈”节目讨论“孟母堂”,我在现场看到观众一边倒的喊:“还我教育权!”,“不要义务教育!”,不要国家干预,不要现代“规训”,大力支持孟母堂私塾教育,人人都是大教育家。记载了马原作品的主流文学史教材也说,西双版纳那类地方才有不被政治遮蔽的生动“民间精神”。

谁不想面朝洱海,春暖花开?偶尔做做梦晒晒太阳可以,沦陷进去可就麻烦大了。

一地鸡毛的可不只有马原,比如前年那位70后马大姐,西藏神话转家暴闹剧,最后又转集资还债狗血剧情。这不仅是个人问题、机遇问题,而是那种反宏大、反工业、无政府的文人启蒙本身就包含了陷阱。它是一座巨大的空中城堡,我们都可能为它添过砖加过瓦。马原只是走的最远的那个。如果你觉得自己在马格去世前会为马原的生活欢呼,现在就不必马后炮的义正言辞抨击他。马原是替我们去魔怔了,马原一家是替一个时代献祭了,不必对他切割的如此干净。

马原本是那代人中间最潇洒的一个,上山下海,地产影视,都是那个时代肯定的经验,也是市场经济和个人自由的应有之义。想想他那些更“聪明”的同代文化人,不会去西双版纳建城堡,但是会在书斋、课堂、学院建立起自己的城堡。

人人都有城堡,只是不在西双版纳。骂山中堡易,去心中堡难。

这不是马原一个人的尴尬。当代作家的见识如何,我们已经见识了很多次。从伤痕文学到人道主义文学到新启蒙到现代派到寻根到先锋派到身体写作,都被许诺为一种现代性文明精神,但是我们看到马老师为代表的群体如何走向了原始。

以高更为原型的《月亮与六便士》感动过我,但那也是一种现代性叙事圈套。新启蒙一代发现了革命叙事、集体叙事的漏洞,很好,但是自己继续陷入二元对立,就把路走死了。我们不仅需要解构,更需要建构,我们需要新的叙事平台,能够在更高更远也更踏实的层面升华个人叙事、群体叙事和命运共同体叙事的纠葛。

新一代的人文、理工思考者已经在努力走出马原们的叙事圈套和文青们的城堡,思考面对奋斗生活的本质。华为在突破“乌江天险”,我们在突破西方叙事神话,以及笼罩在这个大叙事下的种种小叙事圈套,包括新启蒙圈套。

前两天听罗岗老师讲座,主题是《胡焕庸线与中国文学》,把地缘政治、国族竞争、工农启蒙、人民主体等宏大思考与文学结合起来思考。我忽然想到,马原的城堡正处在胡焕庸线上。这道分界线,不仅是地理的,也是历史的,观念的。在纯种文艺青年受不了的青年工业党、入关学叙事里,辐射东南亚的云南,就有着小资彩云之外的厚重意义。

讲座之后有学生提问,说革命年代党对农民的教育、组织这些都是“规训”,会不会遮蔽了农民的“本真”。这就是文学专业容易滋生的天真的二元对立城堡思维。似乎生下来不识字并永远保持就是最本真了,好像集体组织与教育就不属于人性的本质了。那样马格倒是更接近本真。罗岗的回答是:这些教育、组织也是一种解放,不要有二元对立的思维。

现当代文学史这座城堡也该重修了,最好有中文系之外的人开着挖掘机过来一起修。

另外,《人物》报道说马格患了马凡综合症。这是先天绝症,又叫蜘蛛症或者巨人症,多数人到中年就会突发心血管问题去世。那么悲剧结局早已经写下,而马原试图修改一下剧本?

马原的作品都明着告诉读者,我这是在玩叙事游戏,你可别太当真,世界本身就是一场叙事,令人乐此不疲。他一直玩到了虚无飘渺。而《人物》的报道,看似现实主义的面孔,但是它的气质、它的局限、它引发的舆论情绪,以及背后的事实,可能正是马原老师留给我们的最后一个叙事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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