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程老师说,她们组里出去活动。吃饭后程老师想买单,组长笑着说:“你就不要买单了。你们家王老师写文章,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的钱,不容易……”
程老师回来告诉我,我听了深受感动。组长家先生是做生意的,当然很能挣钱。写文章完全是自娱自乐,怎么能和做生意相比呢?
但这件事真正的意义不在于比较挣钱的多少,而在于挣钱的难易。弥漫在这件事背后的是对文人的尊重和懂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才是最让人感动的地方。
正因为有了这个体验,我认为大家可能错看了金庸先生。金庸先生被普遍认定为一个渣男,就因为他的第三段婚姻。
金庸第二任妻子叫朱玫。朱大美人是搞新闻的,英国伦敦大学新闻系毕业,少女芳华嫁给一文不名的离婚男金庸,我们也不知道这姑娘图啥,只知道两人结婚后,在朱玫力挺之下,金庸创办了《明报》。
创业艰难百战多,夫妻俩相濡以沫,一杯咖啡两人分享的故事,曾书写了香江的一段佳话。彼时金庸非常爱朱玫,两人一口气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生活何其苦?生活何其乐?
朱玫是时事新闻的主笔,文章横扫千军如席卷,常常是左手抱孩子,右手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大气磅礴的文章呼之欲出。
某年两大武术帮派打擂,京华龙虎斗,《明报》全程跟踪,一时间轰动香港。金庸因此改写武侠,在《明报》连载,逐渐打开报纸销路,一切都如同神话。可惜金大侠不如他笔下的杨过,大丈夫一诺千金,历经十六年等待,最终等到姑姑小龙女。
他却只能共患难,不能同享福。就在《明报》大红大紫之际,号称侠之大者,爱国爱民的金庸出轨了。
传说很有戏剧性。50多岁的金庸经常在明报大楼附近一家咖啡厅用餐。某天,他用完餐后,留下十元小费后离开。一位年轻的女侍应生追上去,将十元钱还给金庸,并婉转地对金庸说:“文人赚点钱不容易,所以不能收这么多的小费。”
金庸大为感动,以至刮目相看,一个小小的侍应生如此不贪财,殊为难得。于是金大侠忍不住告知这个女人,自己可不是一般的文人,乃是大名鼎鼎的明报老板,并且留下了联系方式,很快两个人就那个了,这个小姑娘就是林乐怡,当年她只有16岁。
很多人认为金庸中了圈套,明报大楼就在旁边,是这家咖啡馆的大客源,她们怎么可能不认识明报老板呢?何至于追上来还这10元钱?
也许是这样,但我不这样看,我更愿相信金庸是被一个陌生人对文人的体谅感动了,文人挣钱确实不容易。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所以有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感叹。这是其一。
其二就是一个老男人对小姑娘的偏执。如果不是遇上这个漂亮清纯的16岁少女,金庸会不会给10元钱小费,我觉得这都是一笔糊涂账。总之,金大侠爱上林乐怡之后,高兴得生活不能自理,称之为小龙女,惊为天人,喜不自禁。如此软玉温香,一个50岁的老男人哪里扛得住?钱钟书当年说过一句话。老男人谈恋爱,就如同老房子着了火。
金庸下定决心要与恩爱了23年的朱玫离婚。当年他们的大儿子刚刚18岁,在美国读书,得知父亲想要抛弃自己母亲,反复劝告金庸不听。然后给林乐怡打电话劝说无果,一时想不开,从21楼跳楼身亡。金大侠尽管伤心欲绝,但并不妨碍他奋不顾身地离婚。
最后朱玫提出了两个离婚要求,一是金庸付一笔钱作为补偿;二是要继任者去扎输卵管。朱玫这样做,既是为自己孩子着想,也是要让第三者付出代价。这是一个何等聪明、伟大的母亲。金庸答应了这两个条件,获得自由身,很快就与自己的小龙女笑傲江湖了。
说完这个故事,我们再来剖析一下:文人挣点钱不容易,这句话为何有那么大的杀伤力?文人为何那么容易被这句话打动?
首先,这是一个事实。文人挣点钱确实不容易。自古以来,文人有三大特点,一是穷,二是酸,三是穷酸。
苏轼曾经和弟弟讨论过文人为什么穷酸的问题。苏轼说:“自古文人,没有一个能过舒服日子的,但话又说回来了,若一生都过着舒服日子,哪里写得出好文章呢?正所谓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
苏辙说:“兄长说得极是,杜甫曾说:文章憎命达。”
苏轼:“看来,命途多舛就是文人的宿命,是改不了的。若是改了,那也就不是文人了。”
孔子是文人,被鲁国国君驱逐,累累若丧家之犬。墨子是文人,被宋国国君囚禁。韩非子虽然为统治者提供了法家思想,不还是在监狱中被毒死?秦始皇更是焚书坑儒,要让天下的读书人都闭上臭嘴。
道理很简单,皇权只需要文人唱赞歌,不需要文人传播知识和文化。如果老百姓都有文化,都从铁屋子里醒来,还怎么实行愚民政策?所以文人的理想常常被权力的大铁锤砸得粉碎。
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有人问莫言的奖金怎么花?莫言坦诚,想要在北京买一套大房子,一家人住到一起去。一个世界级的顶级大作家,不抽烟,不嗜酒,不赌博,不好色,居然穷到这个地步。一家三代挤在91平米的房子里,甚至被迫夫妻分居。莫言的尴尬赤裸裸揭示了文人的寒酸。
但更悲哀的是,莫言根本不知道行情,诺贝尔奖金约合人民币750万,在北京根本买不到大房子,如果是学区房,一个厕所都搞不定。这个大作家的大房子梦,还是实现不了,这多么可悲!
我是一个老师,算是半个文人,也曾体验到文人的寒酸。在外面买东西,商家看你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猜想你是老师,根本不敢开虚价。因为老师不但擅长还价,还能够讲出微言大义。如果是班主任,那就更厉害了,拉住商家做思想工作,一张嘴能把稻草说成黄金,保证让商家生无可恋。
我写微信公众号,有时阅读量蛮高,点赞数也不少,但赞赏不多。我太能理解了,我还劝说赞赏者,“挣钱不易,赞赏随意”,让大家理性一点。因为读者绝大多数是老师,大家彼此彼此,过的都是紧日子。即便想赞赏,但囊中羞涩。特别是我日更一文,如果经常赞赏那怎么可以。
有一次,一位老师赞赏了我50元,我已经批评他了,结果他读了一遍,还是觉得好,又赞赏了100元。我诚惶诚恐,赶紧请求加他的微信,坚决把赞赏退还给他了。因为我看了他的朋友圈,他每天早晨5点多就已经在班级了,他的班级黑乎乎的,非常简陋。我推断他的待遇不会比我好,我怎么忍心接受他的赞赏?
其次,写作真的太难了。有很多老师奇怪我什么时候写的文章,老实说,我根本回答不出来,因为我每时每刻都在思考,都在想,想好了才能写好。想不好,找不到题材,就有杨白劳被逼债的感觉,这太痛苦了。
有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都快要抑郁了。然后顽强地与失眠讲和,与生活讲和,才慢慢好起来。每一个写作者都伤痕累累。特别要命的是,还随时面临着“咔嚓”的危险,说几句大实话太难了。
有人问我,你为什么不隔几天更新一次。其实问题不在这里。只要更新就会有痛苦,而且一旦暂停下来,就更加捡不起来。所以只有逼自己,不停地和自己较劲。直到在暑假之中,我一连预存了20篇文章,现在才能喘口气。
为了打理这个平台,我很少出去讲课了。我也不知道拒绝了多少邀请,除非是真正的好朋友,否则绝不愿意外出。一来一回两三天,我要花费好几天才能把文章补回来。更新文章成了压倒我的一座大山。
所以我特别理解刘亮程所说的话:“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用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去经历的那么一点点东西,怎么忍心写出来,写出一句话都觉得心疼。”这是一个真正热爱文字的人,才能写出的文字。
一位朋友问我,王老师,你文章是怎么写的?
我说,“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这样回答后,我突然觉得很辛酸。没得写,你会焦虑着急,辗转反侧。有得写,你又担心写完了怎么办。每写出来一个字都觉得心疼,就是如此啊。
最后,囚徒没有终点。每一个文字囚徒,走的都是不归路,这条路根本没有终点。文字的热爱就是一杯毒药,一喝下去,就是一辈子。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一个写作者根本不可能中途退出,说我不跟了,不写了。任何一个不跟不写的人,都是承认自己枯竭。对写作者来说,承认自己枯竭比死更难受。
金庸在“飞雪连天射白鹿”之后封笔,表面上是他功成名就,实际上就是枯竭,再写下去就是重复,重复写作比枯竭更可怕,所以金老爷子金盆洗手,退出武侠江湖。江湖上没有了金庸,谁知道也就没有了江湖。金庸的牛逼就在这里。
全世界大作家共同的偶像是海明威,处在作家金字塔的最顶端,是大神中的大神。他十几岁登上拳击的舞台,一次次被击倒,头破血流,但一次次爬起来,绝不倒下。
二战中作为战地记者,他冲在炮火的最前线,全身有一百多块弹片,但他从没有倒下。
中年两次飞机失事,他居然都奇迹般从大火中站起来,海明威是不朽的传奇。
但到了晚年,因为再也写不出作品,这个最伟大的男人,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这一次海明威真倒下了。能够让这个硬汉倒下的,最终还是文字,囚徒没有终点。
正因为如此,我和大家一样,梦想着海子的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梦想着和里尔克一样,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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