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岚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低语，哭泣。
她努力睁开眼，渐渐看清了两个人，一个是双目红肿、轻轻啜泣的母亲，一个是皱着眉头、划拉着手机的丈夫娄亚东。
眼前的环境如此陌生，她一时不知道这是在哪儿，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脑子里空空的。
直到母亲发现她醒了，扑上来嚎啕大哭，说她可算醒了，她才知道，原来她突发心梗，晕过去了。
这个残酷的事实让她不由得皱起眉头。她想到最近这段时间心脏常常不舒服，持续或间歇性的胸痛、胸闷、心慌。
她也想过去医院检查，可她太忙了，不仅公司事儿多，处理不完的订单，见不完的客户，下了班还要在群里帮人代卖护肤品赚外块，实在没时间。
今天上午她急着赶回家取一份资料，在车上就觉得胸闷气短，透不过气。下了车，心脏忽然一阵剧烈绞痛，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爸这边心脏都不好，你爷爷，你爸，都是心脏病走的，没想到你也……你才多大年纪啊，怎么就心肌梗塞了呢？”
母亲哀哭道：“我以前就老跟你说不要加班不要熬夜，不要为了挣钱不顾自己的身体，凡事悠着点儿，定期去医院检查，你怎么就是不听呢？呜呜……”
岳岚心里怪不是滋味儿，问娄亚东：“我昏迷了多久？”
娄亚东放下手机，一脸心疼道：“抢救了半小时，心率和血压才恢复了正常。可你老不醒，我跟妈都急坏了。前后加起来七个小时。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岳岚没出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种生命不受自己掌控的深深的无力感。
她又联想到一个月前她下班回家途中差点遭遇车祸那件事。
想到此，她不由得后怕。
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终于让她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
原来自己不是钢筋铁打的，也会累也会垮。原来老天要收走一个人那么随意那么突然，连个招呼也不打。
原本想去上班的她打消了这个念头，把自己关在家里，找来纸和笔，开始列清单。1，XX银行5年定期存款1笔，20万元，利率XX；2，XX银行3年定期存款2笔共计40万元，利率XX；3，XX银行3年期大额存单1笔，50万元，利率XX；两次的突发事件让她感慨世事无常的同时，也无可避免地担心起一件事：万一，万一哪天再发生类似的事，她真的一不小心猝死了，家里的钱怎么办呢？娄亚东怎么能拿到那些钱呢？娄亚东并不清楚家里有多少钱，岳岚也从来都不告诉他。不是因为她跟娄亚东感情不好互不信任。相反，他们都是彼此的初恋，从相识相恋到如今已经走过了十五年，感情一直很好，彼此关怀依赖，一度让亲友艳羡不已。她不告诉娄亚东家里有多少钱，主要是娄亚东在钱方面太随意了，曾做出过几件让她十分崩溃的事。比如，他曾未经她同意悄悄借了几笔钱出去，最后钱没要回来，关系也崩了。要知道他们的每一笔钱都是起早贪黑、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可不管岳岚跟他吵过多少次，他就是改不了乱借钱给人的臭毛病，还有次春节回家，他一出手就给俩外甥一人两千红包。可是他姐才给自己闺女两百。面对岳岚的发难，娄亚东竟不觉得自己有错，说他姐家条件差，没必要这么计较。他们家虽然也不富裕，但比他们强多了。他姐没工作，姐夫一个月才挣几千，外甥想买个平板都没钱什么的。当时岳岚就火了，怒道：“合着我们条件比他们家好就该吃亏呗？就该收两百的红包回四千呗！娄亚东你别忘了，咱们的钱也是辛苦钱，也是拼命熬夜、死命加班、点头哈腰挣来的！我一套两百块钱的护肤品都舍不得买，什么都拣打折的，我这么省是为了咱们自己的小家，可不是为了让你心疼别人的！咱们家才多少钱啊你就觉得咱家条件可以了？你是不是对“条件好”有什么误解？”有了以上那几件事，岳岚就再也不让娄亚东知道家里有多少钱了。但娄亚东的工资得按时上交。其实也没多少。他每月工资一万二，家里房贷水电日常开销就干了一半。就算没有其他开销，他的钱一年下来最多也只能存个五六万。娄亚东知道岳岚收入比他多，但以为只是略多。他并不知道，早在五年前岳岚的收入就已经翻番了。因为能力强，能吃苦，她的业绩越来越好。尤其前年，好运连连，谈下了好几笔大单子，一年的提成加奖金就有五十万。加上她抠搜，舍不得花钱，这些年下来不知不觉就已经攒了三百多万了。她信奉鸡蛋不能装进一个篮子里，所以把钱分成多份，存在不同的银行。有本地银行、外地银行、还有网上银行。有定期存款、大额存单、还有理财产品。这次突发心梗让她不得不去想，如果她真的突发意外，死了，娄亚东怎么才能拿到这些钱呢？按照目前个人存款的相关规定，他是可以在她死后去公证处申请查询函，挨个银行去查。可那些外地银行还有理财产品呢？谁能保证都能查到，不会有遗漏呢？实际操作肯定比理论难得多，唯一的办法就是，她自己把所有存款信息都写下来，以防后患。因为除了存款信息，她还详细说明了网上银行怎么操作，怎么提前支取，怎么转让最划算等等……有种交代后事的感觉。从小家里条件就不好，哥哥体弱多病，家里一直缺钱缺钱。后来上大学，长期兼职，赚的钱除了留作学费剩下的都打给家里了。再后来嫁给了娄亚东，还是穷。买不起房生不起娃，做梦都在为钱愁。她买菜为了几毛钱讨价还价；网购退货，为了几块钱运费跟卖家撕扯；加了各种羊毛群薅小样，抢一折商品……用母亲的话，她掉钱眼儿里了。正是这样一个把钱看得比命重的财迷，才会在捡回一条命之后，不去想自己年纪轻轻怎么就差点死了，要怎么做才能健康才能长寿才能远离这种危险，而是……钱。岳岚把写好的信笺对折好塞进信封里，然后将其锁在了衣柜最底层的抽屉里。她打算过几天跟娄亚东说这件事。她要告诉他，万一她不幸死在他前面，抽屉里有她留给他和孩子全部的钱。当然，抽屉钥匙在她手里，她若活得好好的，钥匙暂时不会交给他。当然她也不希望他有用到钥匙的那天。因为医生叮嘱过绝对不可以操劳，更不准熬夜，她在家歇了几天。那几日，娄亚东虽然一直在照顾她，但眼神语气却不那么自然，有些怪怪的，像有什么话想说又说不出。终于那日在饭桌上，娄亚东瞄了她一眼，说：“你爸当初就是心脏病走的，但我没想到你爷爷也是。这么看来，你们家心脏病的致死率有点高。”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岳岚点头：“是吧！以前没往这方面想，也没去查过。有点不舒服也没当回事儿。可能现在年纪大了，加上这阵儿又没好好休息，太累了，问题就出来了。”“咱家现在该有的都有了，你何必那么拼？你倒了，我跟闺女怎么办？这个岁数的人了，怎么也不知道爱惜自己呢？”岳岚知道娄亚东是关心自己。自她从医院醒来到现在，他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应该是在担心她的病情。这些年她光顾着攒钱，很多时候没有照顾到娄亚东的感受。当初他想换大房子，岳岚觉得房价不稳，情势不明，不适合买房，以一句“没钱”打发了他。后来他想换车，岳岚觉得家里的车虽然破了点但也能开，没必要换，也拒绝了。后来他嫌手机卡，想买个苹果，她也只给他换了个三千多的国产。当然她自己用的更差，一千块都不到。这一刻，她有点心疼娄亚东，为她致力于攒钱而降低了他的生活质量感到抱歉。平心而论，这些年娄亚东不论作为丈夫和还是父亲，都算合格了。虽然事业上毫无起色，收入远没有她多，但家里的事儿也一直在与她分担。就在岳岚打算跟他说钱的事儿时，娄亚东却抢先一步，问道：“咱家现在到底有多少钱？”“就是想知道。”娄亚东往嘴里塞了一口菜：“以前我问你你就不说，现在还不能说吗？我知道你挣得比我多，可咱们是夫妻，你连家里有多少钱都不告诉我，万一哪天……”原来她能想到的，他也想到了。原来她担心的，他也正担心着。明明他们想到一块儿了，明明他此刻问的就是她正要说的，可岳岚就是感觉很不舒服。也许她压根儿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说出来，而且还是在她刚刚出院，还在休养恢复的时候。原来不是所有的心意相通都让人感到安慰，也不是所有的不谋而合都让人感到愉悦。然而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娄亚东总是有意无意提到钱的事。汲取了上次的教训，他不再那么直接，而是旁敲侧击、拐弯抹角地打探。他越是想知道，岳岚越不想告诉他。她觉得娄亚东变了，变得心思深沉，变得她都快不认识了。从她心梗送医抢救到现在，他就一直盯着钱，仿佛家里那点钱远比他们的感情，比她的生命更重要。直到那天晚上，岳岚起夜，发现娄亚东正在偷看她的手机，并试图登录她的支付软件，岳岚彻底怒了。“你爷爷、你爸都是心脏病走的，你就一点不担心你自己吗？这些年我所有的工资都交给你了，你管钱，我放心。可你现在……”“我现在怎么了？”岳岚的心跳猛然加速。她强撑着没让自己表现出来。“你这次发病不是偶然，谁也不敢说会不会有下次。这不是一般的病，是心脏病！心梗要是抢救不及时，是会死的，而且还会引起很多并发症。这次你是捡回了一条命，下次呢？谁能保证每次都这么幸运呢？”“真有那一天，你有没有想过，那些钱怎么办呢？咱们辛辛苦苦攒了这么多年的钱怎么办？你不告诉我，是信不过我吗？除了那几次借钱，我自认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尽管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尽管他说得句句在理，可是哪个女人能接受自己的丈夫如此直白地指出“你也许会猝死”，并质问“你不肯活着的时候把钱交出来，你在防着我什么”呢？挣八千的时候你想花一万，挣一万的时候你巴不得花两万。你借钱给别人的时候，给你外甥红包的时候，你问过我吗？是你先拿钱不当回事儿，拿我们的辛苦不当回事儿，我才不告诉你家里有多少钱的！”“我为什么把钱看得那么重啊？那还不是因为穷过吗？你忘了我们住地下室，吃泡面的日子了？忘了我们买不起房交不起租的日子了？我没忘！”“我拼命赚钱，攒钱，就是不想再过曾经那种穷困潦倒的日子！可你怕是早忘了吧！你每月工资一交万事大吉什么也不管了，嘴巴一张换房子换车，却从来没有想过你赚的那点钱够不够！只会等我倒下了再反过来责备我为什么这么拼，为什么超负荷工作、加班、熬夜！”
见岳岚忽然捂住胸口大口喘气，娄亚东赶紧冲上去，却被岳岚一把推开。“就因为我心梗了一次，你就断定我会猝死，怕我把钱带进棺材……”“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说得好像我多惦记那点钱似的。我就是觉得，如果我现在不说，就是对这个家，对孩子的不负责。我问你钱，不代表我希望你有什么意外。而是现实问题摆在眼前，我不得不考虑。不管是感情上，还是法律上，我都有权知道家里有多少钱……”“我查过，万一你出了意外，我是可以去公证处开证明，去银行查你的存款，可是我怎么知道你还有没有别的……”她又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那天我在医院醒来后，看到你在翻我手机。那天你就在找存款了，是吗？”她是看重钱，为了赚钱可以不吃不喝不休不眠，为了省钱，也可以把自己折腾得很累很累。但她肯定，如果那天换成娄亚东躺在抢救室，她绝不会在第一时间想到他死了钱怎么取出来，更不会在他昏迷之际拿他的手机只为找家里的存款。到底是他变了，不再爱她了，还是她太感情用事了，不能接受娄亚东关心钱远甚于她的命？“我以为差不多一百多万吧！这些年我的工资都交给你了，每年能攒下多少我也不清楚。我不是想要钱，我就是想知道家里有多少钱，放哪儿了，这样我心里也有底。”“我一会儿把所有的存单，存款记录，都给你过目。你说得对，夫妻财产，有你一半，你有权知道。”岳岚冷冷道。“你不要多心。我没有不在乎你，也没有把钱看得比你重。我只是……”钱还是岳岚保管，娄亚东也没有提出过关于钱的任何要求。他的工资照例上交，下了班回来也依然会主动分担家务。一切似乎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一切又似乎和过去不一样了。岳岚以身体不适为由，跟公司提出减少工作量，并且不再利用闲暇卖货赚外块。她抛开杂念，认真呼吸，认真吃饭，认真做些利于身体恢复的简单运动。没事种花看剧听歌，哪怕什么也不做，就站在窗前看看风景，让一切都慢下来，静下来。一段时间过后，她感觉身体明显好多了，去医院检查，各方面都挺好，她也放心了。岳岚知道她没有资格怪罪娄亚东，毕竟他也没有错。谁也不能说在爱人生命垂危之际惦记着钱是一种罪过。她只是，无法再像曾经那样爱他，全身心依赖他了。至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把他放在除了孩子之外最重要的位置，重要到超过自己。以前她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些女人不能接受男人死了老婆转头另娶，觉得明明合情合理合法，并没有违背天道伦常，干嘛不能接受？如今亲身经历方知痛。有多少人能理解这种无奈呢？就是你找不出他的错处，讲不清他哪里不对，但就是有种被背叛、被厌弃、被无视的苦痛。好在经此一事，她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人生短暂，不必时时给自己拧上发条，像陀螺一样疯转。娄亚东之所以有资格有权利惦记她的钱，是因为他足够健康。她生气她寒心却无力反驳，是因为她的不够健康。世上从无不可或缺之人，熬干自己化为灰烬，也不会有人永远铭记你，感激你。挣再多钱，打下再多江山又如何？最后能坐享一切的，永远是活得最久的那一个。所以，从今天开始，善待自己，好好生活。以舒展的姿态，细细品味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