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拿命去赌一场

新闻资讯   2023-07-12 13:19   49   0  

一张聚焦于生活里的智慧、温暖的桌子
文丨郑雪

来源丨知音真实故事


我是一名包工头,专门做基础建设类工程。


我姓闫,在外,人家都叫我闫总。我手下的工人私下却叫我“阎王爷”,因为我手上有把活人变“鬼”的权利。


基建类工程,都是在偏远地区。比如深山老林、高山峡谷,工期长、难度高。很多人以为我长年干包工头,有钱。


殊不知,我在顶头没有硬关系,我干的工程,都是别人接到手后,经过转包多次、层层盘剥剩下的“残羹冷炙”。


我家里的老伴儿瘫痪在床已多年,每月的护理康复费用不菲。所以,工程到我的手后,工人的工资,我都是省着开。


如果我再能把工期压缩到最短,那省下来的预算里,铁定会有我一笔丰厚的奖金。


两年前,我接手了一个在贵州和云南交界处的峡谷建桥的任务。桥梁建设,图纸都是早早定好的,一丝一寸都不能偏离既定的方案,否则就无法按期合拢。


仿佛插座和电源,差一点,你都充不了电。若是哪个点偏离了设计,整个桥都要推倒重建。


推倒重建,容易!但,工期怎么办?预算怎么办?所以,攻不破的点,硬攻;走不通的路,硬走。


然而,最大的问题,还是钱!没有钱,工期要赶;没有钱,购买设备要精打细算;没有钱,工人工资也要延迟发;没有钱,我的奖金就低!


这不,手头的工程就让我愁白了头发。


张老板找上我时,我还纳闷,他小舅子也是做基建的,咋想到了我?


开工后我才明白,这项工程难度很大,虽然预算多,但由于地处两省交界处,地质条件复杂,每天光是打桩,就可能遇到各种问题。


其中,桩孔塌方,钻头卡死、钻锤无法运转是我最怕的问题。


钻锤虽小,却是最昂贵的设备之一。往小里说,千儿八百万的。往大里说,上亿的都有。没了钻锤,工程只有彻底瘫痪。


这不,怕啥来啥!


打56号桩的时候,工人老杨着急吃饭,抱侥幸心理没及时取出钻锤。


半小时后,天降暴雨,桩孔深处突然塌方,附着钻头的钻锤被压在洞底。


没有了钻锤,桩打不了,整个工期就都会被拖住。拖一天,就要多付一天的钱。


责怪老杨已经没有任何用处,将钻锤捞上来,是当务之急。



在我的工程队里,长年养着一种“隐形人”,也就是负责打捞钻锤的“水鬼”。

说是隐形,不是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是他的工资不能出现在账面上,全部从我的收入里扣。

水鬼平时跟普通工人一样,做着自己的那部分合法工作。只在关键时候,我一声吼,他们就要从人变“鬼”。

但是,想当水鬼,可真没那么简单!

第一要水性好。下洞,可不是池塘里的狗刨,划拉两下就行。桩孔的洞经常都是十几米深,甚至几十米深,水性差的根本使不出力、探下不去。

第二要胆子大。桩孔里,都是黄泥浆,人称“黄泉水”。下去之后,伸手不见五指,谁都要变成“睁眼瞎”。要想找到钻锤的绳索,非得胆大、心细、经验足。

第三要年轻力壮。人下去,不但要跟泥浆搏斗,还要手提挂钩,重新找到钻锤的绳索,再次绑牢,这样才能把钻锤拖出桩洞。

这些,无异于刀尖上舔血。

可风险越大,收入越高。钻锤捞上来,一次性给两万,约等于普通工人半年的工资,怎会没人卖命?

一般来说,只有大型工地,或者有特殊需要的工地,才会出现水鬼。



有个跟了我四五年的水鬼,绰号“老疤”。

老疤才25岁,但因一次下洞捞钻,被钻锤的尖戳在了左眉上,刮掉了一大块皮。

从此,左眉毛没了,只剩一条像宽豆角那么长的粉色疤痕。他大笑,疤就在额头上像蚯蚓一样跳;他皱眉,疤就扭成一团麻。

这疤太明显,渐渐地,大家忘了他的本名,只用“老疤”来称呼他。

我本想找老疤去捞,但他儿子重病,请假回去了。

我只好托了关系,从临省工地上借来一个水鬼。

这水鬼功夫号称全省第一,经验比老疤丰富的多,曾经49次下洞捞钻,价格也贵了一倍!奶奶个熊,真是趁火打劫。

工期拖一天,就多一天的钱。张老板给我下了最后通牒,五天内必须搞定,否则年底别想拿奖金。

我只得火急火燎地把头号水鬼请来,四万就四万吧!哼,他也不嫌“四”晦气!

他下洞时,天已经放晴。不愧是头号水鬼,他有自己的全套装备,特制的腰部保护绳,轻便的合金头盔和给养设备。

下去前,他还找负责使用钻锤作业的老杨聊了很久,对地质条件、塌方原因等细节都反复询问。虽然我急,但看他做事周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下去前,他约定半小时后不论情况如何,都要把他捞上来。

结果没到半小时,他自己上来了,瘫在旁边的黄泥地上,气喘如牛。

我连忙询问结果如何,他边摘头盔边摆了摆手。我不明所以,继续追问。

他只说了三个字:“干不了。”随后,他就收拾好装备,离开了工地,没有讨要下洞的基本工资。

后来,我通过他的老板询问原因,他才直白地告诉我们,钻头被一块大岩石覆盖,如果掀开岩石去牵绳索,也许能捞出钻锤,但极可能造成二次塌方,太危险,他不干。

我立刻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一套设备造价上千万,我可赔不起,张老板要是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会给我提供工程了,这不是断了我的活路?

想着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提高了价格,十万块!

但大家都知道,连头号水鬼都没辙的话,下去就是玩命。这活,没人敢接。


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老疤回工地了。

他很憔悴,疤痕堆在眉头,像是一团麻,以致左眼上方形成了一道阴影,使他的脸看起来有点惊悚。

他告诉我,儿子冬冬被确诊为先天性心脏病,能治,但要去北京的大医院,需要好几十万。

这个冬冬我见过,今年五岁,从小就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他问我,有人愿意下洞吗?我顿时明白了,冬冬病重,他还这么快就赶回来,肯定是想拿这笔钱。

“还没有,你想下去?”

“成,我下去吧。就是……”

“就是什么?”

“价钱没变?”

“捞上来,十万!我说话你还不信?”

“不是,是赔偿金,不是也涨了?”

我半晌没说话,再次打量着他。他的眼底有两块黑斑,看样子几天没合眼了,神情也非常憔悴。看他状态这么差,我有点不放心。

但为了设备,我还是拍着胸脯说:“变鬼150万!我说话算数。”

而后我又犹豫了:“听上回下去了的那个头号水鬼说,底下比较复杂,你要不再等等,等张老板派个经验更丰富的来?”

“工期等得了?”他这么一问,我无话可说,工期自然是等不得,再来的人也不一定能干成。

“还是我去吧,你放心,我今晚好好休息。”他一边的嘴角勉强弯了弯,挤出一点笑。但那道疤出卖了他,还是在他额上皱成一团。

其实,打心底里我是想让老疤下去的。他做事可靠、会动脑,敢拼命却不使蛮劲。他会想尽办法去做成一件事,而不是遇难而返。用他,我放心。

这天晚上,我叫工地厨师给老疤开了小灶。



第二天早上,大雨倾盆,工地上下冒了烟。桩洞里的黄泥浆更浑浊了,我看了都怕,想让老疤等天晴了再下去。他拒绝了!

老疤眼神明亮,疤也抬得很高,话语轻快却透着决绝地说:“下雨没关系,我又不是没这种天下去过。你放心吧。”

看他这么坚持,我也没说话。我让工人把我珍藏的半瓶茅台取了来,给他下洞暖身。他笑了笑,灌了几口。

大雨像一扇门帘,模糊了眼前的一切。老疤穿戴好设备,检查了氧气、调整好水下无线对讲机,顺着绳索缓缓沉了下去。

水下作业,人只能戴个简单的给养面罩,手里还要拿着外接的对讲机随时反馈情况。

时间立刻静止,只听到周围不断的雨声。过了十分钟,他上来了,揭开头盔,示意工人把剩下的酒拿给他。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说来奇怪,他再次下去后,雨就停了。工人们都出来,等在桩洞边。

过了二十分钟,对讲设备传来“沙沙”声。

老疤的声音断断续续:“拉我上去吧,再数十下,然后往外拖绳索……我这边被岩石卡住了,我可能会跟钻锤一起上去……”

过了一会,绳索机器开始缓慢运转,挂着钻锤的缆绳越收越短,我很高兴,还是老疤厉害!

眼瞅着钻锤快出来了,突然缆绳一阵剧烈抖动,桩洞里的水从底下泛起了浓黄色的浆液。

不好,又塌方了!工人们加紧速度,不一会,钻锤出来了,老疤却不见踪影!

我从工人手中夺过对讲机:“老疤,老疤,你能听到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对讲机里再次传来“沙沙”声。我一喜,老疤还在,他没事!

“我……这里又塌了,钻锤上去的时候,岩石倒下去了,现在盖在了我头上,我……我可能上不去了……”老疤的声音带着颤音。

“什么?!”我大惊。

“老闫,我信得过你,你说话算话吗?”

我感觉他哭了,他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但临死前的那种恐惧,却清晰地透过无线对讲机传了过来。

我打了一个寒颤,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连忙大声告诉他:“算!”

天空又下起了大雨,仿佛老天也在垂泪。雨水浇在我的脸上,混着眼泪往下淌。


“手机……能打给娟子吗?”他艰难地问。

我赶紧拨通了他老婆娟子的电话,透过手机,对讲的声音更加模糊不清,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娟子告诉我,她和冬冬在医院,以为老疤挂念儿子,她让冬冬给老疤说话:“爸爸,爸爸……”孩子的童音显得那么无辜,对讲机沉默了一会。

“冬冬,冬冬乖啊,马上……出……院了,再也……不疼了,要和妈妈好……好的!”老疤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

“老疤,老疤,你那边的信号好差,我们听不太清,你什么时候回来看孩子?”娟子还未发现异样。

“我……我可能……回……不去了,我在洞下,塌……塌方了……”老疤的声音断断续续。

“什么?什么塌方?你在哪?”娟子的声音夹杂着不安,不知道是真的没听清还是不敢相信事实。

“你听……听清楚,老闫会给你……钱,你拿着给冬冬……看病……”

“你别说了!别说了!赶紧想办法出来!赶紧,有办法的,闫总呢?闫总!快救救冬冬爸,你们在干吗?你们有拉他吗?快拉啊,你们拉他上来啊!求你了!闫总!”娟子这回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拼命在电话里求我救人,我甚至能感觉到娟子全身都在发抖。

这时,对讲机的声音再次模糊了,娟子声嘶力竭的喊声和冬冬的嚎哭,同时从手机里传过来,响彻工地。

我不知道说什么。洞下水压过大,正常人待久了都会因为压力失去意识,老疤能熬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恍然间,我突然想起了老疤下洞前的眼神……不对!他是有意的!

不行,人不能没!我很紧张,一方面是真心替老疤心疼他的命,但还有更隐晦的原因,老疤上来了就是10万,死在水下就是150万!

这钱是我一时心急喊出来的价格,只为叫人下洞替我卖命,我可没准备好真的要出这笔钱。

“你们快点使劲,再试一下,拉一拉他!”在我的指挥下,工人们齐心协力,想把老疤拉出来。

但是吊挂水鬼的傍身绳索纹丝不动。再拉了几下,突然,工人们一起往后倾倒下去。

“快看!”有人喊着,只见傍身绳索漂浮了上来!老疤自己割断了绳索!他知道自己上不来了!

“老闫,你要记得你说的话……”这是老疤最后的声音。



我让人把老疤的妻儿接到了工地,如实告知了娟子事情的始末。

她无神地瞪着哭肿的双眼默默听着,作为水鬼的妻子,大多数心里都是早有准备的。

我带她来到桩洞处,扶着她的肩膀,像父亲那样轻轻拍着她。如果娟子能信任我,后面的牌,我才能出得顺!

我给她指了指,轻声说老疤便在这里。

娟子“扑通”一声跪下,对着洞口磕了几个头。抬起头来,她满头满脸的黄泥,混着泪水,再次泣不成声。

她想说些什么,嘴角嗫嚅着,手指在桩洞原先的位置反复抠了抠,指缝里嵌满了黄泥,然后跪着将整个上半身趴在地上,半天不动,仿佛老疤就躺在那里似的。

最终,娟子双手捧起了一握黄泥,用衣襟兜着自语说:“冬冬,妈妈把爸爸给你带回来了。”

说完,她缓慢地抬起腿,转过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回去。

工地也在这里对老疤进行了拜祭,就是烧点纸,撒点酒。下午,抽浆、填实、压盖,老疤之前下去的洞,没了。

后,工人开始用捞起的钻头重新钻洞,就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老疤死了,我还是非常心痛。

他跟我去世的儿子一般年纪,我总是能从他身上看到我儿子的影子,对儿子的想念也在他身上能找到寄托。

更关键的是,我答应的赔偿款怎么办?我心里发虚,老疤家确实需要这笔钱!


我给张老板打电话,汇报工程进展,他对问题解决的速度十分高兴,大大表扬了我。

看他情绪高涨,我委婉地提出老疤补偿的事情,说当时情况危急,没人愿意下去,我只能把价格提高到了150万。

他一听,语气顿时变了,埋怨我不早跟他说,径直声称没这块预算!

我急了!虽然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怕他要我自己承担,那我的奖金除了一分都不剩,还要倒贴。

况且,这几天,娟子也有意无意地暗示我:孩子还等着钱呐!

张老板翻脸不认人,我气得砸了电话,可娟子那边怎么交代?

我一时没了头绪,补偿金不能都从我一个人这里出!枯坐一下午,我计上心来——

后面几天,我有意无意在工地上故意打电话给娟子,大声关心孩子的病情,对娟子也关怀备至。

果不其然,没多久,这话便传到了张老板的耳朵里,他得知老疤原来是急着要钱给孩子看病,顿时“抓住了把柄”。

他跑到工地几经打听,得知绳索是被老疤割断的,认为他是故意寻死,想要讹诈高额赔偿。

他联系上娟子,告诉老疤故意使“诈”,并吓唬她:只给十万,不能再多!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当时发生了再次塌方,老疤说自己被岩石压住了,这就意味着他生还的机率非常渺茫。

老疤主动下水,可能最开始只是想要这十万块,但又听我说变鬼有150万,他应该是动了心思的。

更或者,即便拉上去活了下来,谁知道身体还能否齐全!如果是这样,娟子又会多了一个累赘。

所以,当我指挥工人拼命拉他上来时,他干脆自己割断了绳索,切断了最后的希望。

老疤这是为了妻儿,用命去换了这150万啊。

不行,我不能让他白白送命!

于是,我先是挑起张老板主动找娟子的碴后,再要娟子按照我的吩咐,在电话里和他强硬地死杠,坚决不同意私了,说她娘家有懂法的人,要走诉讼渠道,还要向媒体曝光此事。

其实,老疤夫妻两个我最了解,两人都没读过什么书,根本不懂法律,更不知道还有“诉讼”这个东西。

但,用活人做水鬼,都是见不得人的省钱办法,张老板本身就是个怕事的主,最怕把这些拿到台面,一旦惹上官司,他身后的关系网可不会饶了他。

果然,听到娟子煞有介事地说起诉讼、曝光,他马上就怂了,同意和娟子谈价私了。

娟子拿不定主意,谎说要找娘家人商量后再给他打电话。

随后,我指使她开价150万,并教她如何迂回。

最后,两人谈成80万一次性了断。



我将公司会计开出的80万支票交给娟子,娟子以为能顺利拿到钱,完全是我支的招,在背后出了大力,当即跪地磕头、对我千恩万谢。

她走后,我心里像得了病,总感觉很难过。

娟子自始至终应该不知道150万的事情,老疤在水下说我会给她钱时,即便他说了,也因信号不好,我们都没听到。

后来,张老板许是察觉到是我从中作梗,让他白掏了80万冤枉钱,但又没把柄,心里窝着火。

至此,跟我结下了梁子。生意上,他不再给我提供渠道,没了他的帮衬,我独木难支。

我负责的工程结束后,想想自己也已年近六十,我不再想做工头了,便解散了队伍。

年底,我拿着为数不多的奖金,回到了老家江西南昌,回到了我的瘫老伴儿身边。

这些年,我在工地上拼命的节省,就是为了多给老伴攒些护理费用。

我们中年得子,原本有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但五年前的那场车祸将一切打碎,我的独生儿子离开我们时,刚二十出头。

老伴虽捡回一条命,但医生说可能终生瘫痪在床,加之痛失儿子,老伴儿的身体每况愈下,不仅失语,还半痴呆状态。

我感觉老伴儿活着就是受罪,但她是我在世的唯一亲人了,她在,家就在,我便有归宿。

所以,我得花钱给她续命。我这些年赚的钱,都花在给她治病上了。

如果老疤的那个事故,我不利用娟子向张老板讨要那80万,可能那笔钱就得我自己掏了。

后来,我听说,冬冬还是没能在手术台上醒过来。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天生的,都很难治吧!

我时常想,如果老疤知道这一切,当初会不会依然选择下洞。

偶尔,我也会梦见老疤。梦中,他只是平静地望着我,什么话也不说,脸上一片阴郁。

我自知有愧,给他的承诺永远无法兑现了。所以,我总会在冷汗的浸泡中惊醒,并坐起来。

这时,身边的老伴儿会“哼哼”两声,仿佛是在问我怎么了?

天气好的日子,我会把老伴儿抱到轮椅上,用弹力带固定好上身,推她出去晒太阳。

有时,我也会絮絮叨叨地给老伴儿讲老疤的事儿,她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一动不动。

虽然她不能说话,但是她的眼睛里有光,我想,她知道我已经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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