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块苏打饼干,一片午餐肉,一层芝士。叠放在一起,一顿“白人饭”就做好了。
(小红书经典“白人饭”)
论色苍白无色,论香寡淡无香,论味又索然无味。许多留学在外的年轻人表示,每每面对着这样的餐饭大倒胃口时,外国友人的从容与享受更让他们瞠目结舌。
这让习惯了香酸辣咸的“中国胃”们难以理解,因而称之为“白人饭”:只有“白人”才能咽下的饭。
(澳大利亚版“白人饭”@水火木金土)
生萝卜拌豌豆,水煮蛋配菠菜,芹菜蘸鹰嘴豆泥……朴素的食材,简单的加工,在吃饭这件事上,“白人”们的敷衍有目共见。当许多人吐槽“这还没我家兔子吃得好”并哈哈一乐时,却有一批人开始了模仿。
他们顺势把敷衍饮食的精神发扬至极致,专注开发“维持生命体征餐”,力求既能保命,又能降低碳水,避免食困。在打工人的倾力推广下,“白人饭”一时间成为一种饮食新风尚。
(某上海打工人的“白人饭”)图片来自:小红书
“白人饭”远渡重洋,终于出现在中国人的办公桌上,还让打工人们咂嘴叫好。这般场景不免有些滑稽,但寡淡之味里到底包藏着多少苦涩,或许只有吞下它的人知道。
一、“猪食”对话“白人饭”:快节奏中,何处觅生活?
敷衍饮食,并非自“白人饭”始。事实上,从2022年开始,做饭糊弄学就作为一门“学问”吸引了众多打工人深耕。
备好一口不粘锅加水煮沸,用一把剪刀代替砧板和菜刀。番茄、蘑菇、娃娃菜,凡是能吃的都剪碎丢进锅里;方便面、剩米饭、祖传水饺,各类主食随后同样下锅。油、盐、酱、醋,淡了再添,咸了续水,如此反复,直至出锅。
(做饭糊弄学@一口香鸡腿)
类似的“乱炖”一度成为做饭糊弄学最卓越的研究成果,在许多做饭糊弄学博主的视频中,一锅水煮十六七样食材已经不足为奇,似乎原本需要煎、炒、炸、煮五六道菜才能摄入的营养,已全在这满满的一锅“乱炖”之中了。
如此做饭,做得高效,也吃得高效。许多网友对此不能理解,打工人却很快就跨越了沟通的障碍,找到了更多“志同道合”者。
(不理解做饭糊弄学的网友)
笋子、蒜苔、南瓜、白菜……随着十几种菜就着白水下锅,他们在农人喂猪的短视频里看到了似曾相识的场景。自嘲吃“猪食”、比着小猪们“对号入座”等互动也成了一种乐趣。
(做猪食视频@山野农夫店<高山农场>)
不过,这般自嘲之外,更多的是无奈。他们缺乏的并不是做饭的兴趣,而是认真做饭的时间,好好享受一顿饭的时间,以及日复一日精进厨艺的时间。
饮食人类学家们认为,食物就是生活。对生活仪式感颇有追求的年轻人们,如果不是受制于快节奏的压力,又何苦通过食物“糊弄”自己?在被压缩的时间内煮一锅“猪食”,或许已经是他们体验生活时最力所能及的实践。
(做猪食视频评论)
如果说做饭糊弄学还保留着对饮食营养和仪式化烹饪过程的追求,那么“白人饭”则显得更为捉襟见肘。食物中的生活气息全然无存,打工人的“白人饭”只为生存而吃。
食材种类求少,烹饪工序求无,一个西红柿就能打发的“白人饭”便从世界菜肴品类中脱颖而出。时间不支持通勤,薪水不鼓励美餐,“白人饭”就这样在午休时间成为打工人心头的一块宝。
然而,许多留学生表示,“白人饭”作为午饭吃得简单,是因为“白人”们晚饭的时间足够充裕,晚饭的菜品也极为丰盛。
(留学生评价“白人饭”)
可惜的是,国内把“白人饭”当作午饭的打工人,很可能也是靠着“猪食”糊弄晚饭的那批人。当这两种身份重合,个中加倍的心酸不言自明。而当“白人饭”终于成为流行,与“猪食”实现对话,二者恐怕也会哑然失笑,一边抱头而泣,一边在对方的身上寻找到自己的“身份认同”。
如果说“猪食”映照着打工人在生活空间的缝隙里慌乱挣扎的姿态,那么“白人饭”则更加赤裸地揭露了他们在宽敞的工作空间里倍感压迫的窘境。
(网友评论)
工作已经无处可逃,生活依旧无处可觅。不过,或许他们从未放弃反抗现状。
当年轻人以“糊弄”为自己的饮食生活命名,对某种不糊弄的、正常甚至精致的饮食生活的追求也就彰于其中。而当打工人以“猪食”“白人饭”形容自己的餐饭,他们也就隐身于“猪”或“白人”的符号之下,在客体化自我的阴蔽下求得少有的自尊与宽慰。
从这个角度来看,又或许,他们已经习得自欺欺人。
二、“打工人”变身“苦行僧”:吃食物,还是吃尸体?
无论出于有意还是无意,打工人已经发掘出一套合理化“白人饭”的说辞:由于几乎没有摄入碳水,他们也就不必在工作时克服“食困”,从而更有精神地投入到下午的工作里去。
(网友评论)
这一观点尽管有相应的科学依据,却依然令闻者感到不适。“白人饭”在它特定的文化和制度环境里生长起来,自然具备一定的合理性,但若将这种合理性粗暴地移植到“中国胃”身上,却可能引起严重的水土不服。
中国的饮食文化传统历久弥长,内涵丰富,包括果腹、饕餮、聚会、宴请、养生、解馋、觅食、猎艳、约会、独酌等十层境界,层层透露出对生活和自我的观照,而未见有服务于工作效率的习惯。
将“白人饭”代入这十重境界加以考量,恐怕连果腹都难以达到。根植于欧美文化的“白人饭”在“中国胃”面前,仍然是一种敷衍甚至自伤。
(“白人饭”@埃丽斯啦啦啦)
一些打工人还声称,“白人饭”帮助自己“进化”掉了食欲,“今天吃什么”也不再是一个需要耗费时间去思考的问题。
此时,长期吃“白人饭”重塑饮食习惯的打工人们,不免引起旁人对其身心健康的担忧。他们身上甚至闪烁起苦行僧般悲壮的光辉,为了精神的需求压抑身体的需求,“时刻提醒自己是来上班的,不是来享受生活的”,如此玩笑不能不令人心疼。
(网友评论)
不同的是,僧人们的漫漫修行路成就的是本自具足的佛性,通向的是永断无明的圆觉;而打工人们的苦行导向的却是自我的工具化,通向的是越发“无明”的内卷黑洞。
人们不敢想象的是,当“白人饭”成为内卷压力下一个不得不为之的环节,当沉重的身体被当作工具深深地嵌入工作空间,寄居于其中的精神世界又如何能保持自在,甚至连生活这一概念本身都将变得陌生而且扭曲。
(网友评论)
或许,解决问题的正确之道从来不在于用“白人饭”压制“食困”,而是为“食困”提供适配的休息时间。旺盛的“食欲”也不应成为一种负担或自嘲的对象,而应是人类天性中一个值得被承认的美好存在。
(黄金糖油蟹@爱干饭的呆呆)
“左手持酒杯,右手持蟹鳌,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魏晋名士将他们的洒脱放任诉诸饮食之中,纵情痴迷间,一句“鱼蟹加糖蜜”便足以勾起人们的无限遐想。
“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汪曾祺以饮食为载体将故乡的印象娓娓道来,那种独一份的童年记忆仿佛也在我们的味蕾间徐徐展开。
这些文字中让人充满食欲的力量不止来自诗人与作家的灵感乍现,更来自我们对生活的观察,对本土文化的体悟。在美食刺激味觉的时刻,即便是最迟钝的人,也能够感受到生命朴素的存在与价值。
过去,打工人们常常在互联网自嘲为一具“健康的尸体”。如若“白人饭”又切断了人们通过饮食文化联系生活的路径,那么再精致美味的食物也将干瘪成一具具动物、植物或工业加工物的“尸体”。此时,我们到底是“进化”掉了食欲,还是“退化”失去了食欲,恐怕也就一言难尽。
因此,在许多身不由己中,我们仍然期待着打工人摆脱苦行僧般的生活模式,于饥肠辘辘时,端出一盘锅气十足的拿手菜。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知著网 (ID:covricuc),作者:炸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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