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我出生。自打有记忆起,印象中的杨家坪,天空总是灰蒙蒙的,让人分不清季节。
再大一点,我知道了,那是来自工厂的烟灰。
只要早上打开门,门栏上就会趴着薄薄的一层灰。爸妈每天踩着灰出门,到厂里去工作,晚上又顶着一头灰回来。
厂区周围一片低矮的职工宿舍,厨房、厕所都是公用的。宿舍没有大院大坝,小孩没法撒欢,大多都在自家屋里玩。
爸爸是厂里的技工,“光荣的工人阶级”,经手的都是硬件。
后来,厂里转型生产摩托,爸爸经手的东西也越来越小件,无非是摩托车排气管、刹车器、电瓶之类。
爸爸下班回家,经常把工人帽摘下来重重摔在饭桌上,长长地叹一口气:“效益一年比一年差,干不下去,拿钱买断算了。”
妈妈在车间流水线上做验收,因为天天浸泡在恶劣环境里,患上了慢性鼻炎,低头织毛衣的时候会流鼻水。
她拧了下鼻子,叹气宽慰:“不要紧,老天爷会给路的。”
偏偏这个时候,她发现怀孕三个月了。
那个年代,计划生育政策,一家只允许生一个孩子。妈妈唠叨了很久,明明上过环的,怎么就怀上了?
爸爸抓了一把小麦和一把大麦,让妈妈分别尿在这两把种子上。没几天,小麦发芽了,他笃定地说:“是个姑娘,我喜欢姑娘。”
“大麦发芽是男孩,小麦发芽是女孩。”爸爸对着妈妈说了三遍。他说,古埃及人就用孕妇尿浇灌种子,以此验证女性体内是否有旺盛的雌激素,来判断她是否怀孕。
妈妈对这些半信半疑,但他们决定偷偷把孩子生下来,骨子里,他们相信“多子多福”。
我不知道爸爸具体从哪里读来的“玄学”,只觉得爸爸什么都懂,书法、木雕、修电器,什么都会点儿,什么都难不倒他。
为了掩饰,妈妈特意给工作服改大了一号。到6个月时,胎儿吸掉了妈妈的营养,她脸颊瘦削凹陷,唯独肚子鼓得像个球。
车间主任看出了端倪,当初就是她带我妈做的绝育,现在这事儿俨然成了个笑话,她说,这种情况属于“见缝插针”。
“唉,没脸见人。”妈妈摇着头说。
车间主任把爸妈狠狠训了一顿,让他们赶紧把孩子打掉,这事如果让上面知道,肯定要丢工作,连带自己也要受批评。可6个月的孩子怎么打得掉?
妈妈以堕胎为理由,请了2个月的小产假,主任对结扎的事情心有亏欠,特意给延长成4个月。
爸爸就像打游击战一样,拖着一辆板车,花了一天一夜,把妈妈从杨家坪的家里,拖到农村的公婆家养身体。
距离预产期还差20天时,妈妈的假也即将休完。
主任说他的压力很大,必须到岗,爸爸没办法,在烈日下,又用拖车把妈妈给拖回家。
不敢去医院,妈妈只能在家里生产。
妈妈生产那天,我扒着门廊,看着那个丁点儿大,猴子一样的小婴儿,哭得声嘶力竭,害我大气不敢喘。
跟我一样紧张的还有爸爸,接生婆进门后,他就一直坐在门外抽烟,烟灰烧到手指都没发现。
妈妈的哀嚎从门缝里飘出来,像手扯着耳朵,扯一下,我和爸爸全身就抖一下。
“哇哇”的啼哭声响起来后,爸爸嗖一下冲了进去。
妈妈并未如爸爸所料,她生的是弟弟。看起来,爸爸的“玄学”也难逃老天安排的宿命。
他抱着弟弟说出了父子见面的第一句话:
“祖宗!别叫了!你要害你老子丢饭碗呐!”
妈妈怕耽误工钱,孩子出生后第十天,就回厂里上班了。为防止溢奶,她在胸衣里垫了两层帕子,但组装零件的时候,胸前受到压迫,还是溢出两块水渍。周围都是已育妇女,一下就猜到怎么回事,喊来了黑着脸的车间主任。从那时候起,家里的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开始大半年不见点肉沫星子,大家都说我头发黄得像一把枯草;次年的时候,我妈妈每次等到菜贩子收摊前才去买点叶子菜,大部分时间,我们只能就着咸菜喝稀饭。他仔细地把硬纸壳裁剪成正方形,拿出爷爷传下来的“文房四宝”,铺开宣纸,用镇尺压好,磨砚……狼毫笔在墨汁的浸润下,慢慢鼓胀起来,像含苞的荷花尖儿。爸爸在书桌前,笔挺挺地站好,微微屈身,先不着急下笔,端详了一会儿,又站笔直,然后,深呼吸,像鼓足劲儿一般,笔尖游走,很快,写下了“摩托维修”四个大字。
爸爸把二八大杠自行车推出来,那是工厂奖励的,车把前的大红花还挂着,蒙上了灰尘。我想起家里客厅里一直挂着的照片,那是爸爸那次领完奖,在市街心公园,他斜着身子,自然、舒展地靠着身后崭新的自行车,下巴微微上扬,脸庞被胸前的大红花衬得红润透亮。爸爸把车擦得发亮,将修理包搭在车后架上,再挂上刚才写的牌子。我读的是厂里的子弟学校,爸妈被劝退时,我已经入学,同学们经常拿我妈的事笑话我,调皮的男生还在我面前故意挺着个肚子装孕妇。爸爸摆摊半个月后,有天体育课老师组织大家跑步。长期营养不良,我使不上劲儿,一直拖着脚步跟在队伍后面。队伍跑出厂门,跑过街道,在街心公园等红绿灯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父亲蹲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旁边停着二八大杠,后轮立着个“摩托维修”的牌子,正在左顾右盼。十几双眼睛朝我投过来,同学们看看父亲,再看看我,交头接耳地捂嘴笑。“李春天,爸爸羞,扛着二八修摩托!”班里的大高个,平日就爱编排顺口溜。此刻,他尖着嗓门喊了出来。说不清是羞耻还是委屈,我“哇”地,站在原地边哭边抽泣。街对面的爸爸站起来,眯眼瞅见我,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我抹眼看去,只见爸爸弹一弹衣角,拿起修车的长扳手,耍起了拳脚。那扳手一会儿在左手,一会儿翻转到右手,再一蹬腿,一个后踢,从脚后跟又踢回手上。扳手被他耍得像风车一样。爸爸舞完,又冲我不断挥舞双臂。我知道,他是鼓励我跑起来。为了证明虎父无犬女,那天我脚下生风,终于跟上队伍,第五个到达终点。晚上回家,爸爸逗着一岁的弟弟,对我说,“这人啊,永远要跑着活。就你弟弟,你看,怎么还躺着,啥时候能走路呢?”“急啥?”妈妈嗔怪到,“你那花拳绣腿,也就糊弄小孩子。”妈妈告诉我,爸爸那两下子都是跟同车间的黄叔学的。黄叔会军体拳,身强力壮,年年都是厂里的生产标兵。爸妈失业后,黄叔总隔三差五的,下班后经常来我家串门。他们坐在门口,低头叭口烟,长长吁出来,又抬头看着满天的星子,感慨说:“不景气啊,人闲着就发慌。”
终于有一天,黄叔白天也出现在我家,和我爸嘀咕着什么。听妈妈说,工厂改制,公布了下岗名单,黄叔“榜上有名”。有个晚上,爸爸和黄叔一直坐在门口聊,到半夜爸爸才栓门。他们终于下了决心。1996年开春的时候,爸爸和黄叔决定一起南下,去广州打工。那天早上,雾气笼罩。他们迈出厂区大门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在他们身后,远处厂子若隐若现的烟囱里不断冒出些细细的烟灰,和雾气混合在一起,把天空映衬得像昏黄的傍晚。妈妈抱着弟弟李夏天,黄婶一把拉着我,挤上了去火车站的公交。到站台,爸爸看了看妈妈和我,又捏了捏弟弟的脸。“回去吧!”他和黄叔,一高一矮,背着行李,像背上鼓起了山丘,被汹涌的人群,裹挟着,朝前走去。我看见他们身子被人潮推着往前,拼命想回头张望,却始终没法转过身来。绿皮火车的车厢已经被背行囊的打工者挤得水泄不通,最后,他们只能先把行李从车窗塞进去,然后从车窗里爬了进去。谁都不知道,那些来不及回头的背影,有些将被永远地定格。端午、中秋的时候,爸爸会给我们打电话,“好着呢,也是在厂里搞生产,一天能挣100,我和你黄叔就住海边,叫‘海景房’,你听,大海的声音——”“夏天,叫声爸来听听,这娃怎么两岁了,还不叫人?”爸爸终于在我们的期盼中,如愿回家,和他一起回来的,是他攒下的3万元钱和黄叔的骨灰。印象中,那场雪下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停的意思,地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爸爸深一脚浅一脚,头发全白了。黄婶家里灯火通明,她哭得撕心裂肺,凄切的哭声一直回荡在整个厂区上方。黄叔走了,爸爸对他在广州的经历绝口不提,妈妈也不说话。好长一段时间,爸爸把自己关在房里抽烟,连饭也是妈妈要我端进去。透过青色烟雾,我看见爸爸站在书桌前,不停写着大字,也许是对自己的书法不满意,地上丢了几个揉成球状的纸团。不记得过了多久,在迎春花开的时候,爸爸总算决心振作起来。他带上电工钳、试电笔、电线这些工具,重新把二八大杠从杂物间推出来,在响遍街头巷尾的那首《重头再来》中,走街串巷。崭新的自行车已经有了斑驳锈迹,爸爸又用破布条仔细把车把、车杠都包裹起来。牌子上的字也从“摩托维修”变成了“回收家电、维修电器、清理下水道”,写得满满当当。不过,大概是经过这段时间反复练习的缘故,爸爸的书法比以前,愈发遒劲有力。
直到成年后,有次我和爸爸路过重庆江边的一处工地,看到有民工站在三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正在给壁画上颜色。我喊他几次,他才回过神,说当年他和黄叔在广州,由于打工的人太多,竞争激烈,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进厂子,而是当了民工。工地要建的是20层的海景房,中午休息的时候,他们就在脚手架底下铺上一排的塑料纸,睡在上面。“那地方不远就是一条大马路,车来车往,再远一点,就能看见大海。听着海浪声、喇叭声,特别催眠,一下就睡着。”“嗯。你黄叔,就是在睡觉的时候,一不留神摔下去没了的。就在我旁边……”爸爸不看我,背过身,面对不远处的长江,看向更远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爸爸讲起他在广州的“海景房”,也是唯一一次。他擅长书法的手因为长久的工作,指甲缝里沾满了黑油,洗都洗不掉,冬天,每个指关节都贴满了胶布。2002年,弟弟李夏天刚过完8岁生日不久,发生了一件令我们追悔一生的事:那天傍晚,我们全家吃完饭,家里的落地电扇摇头吹着,碎花窗帘呼呼地扑动。妈妈在刷碗,爸爸在修收音机,我在他身边看着。他一直都喜欢这样疯跑,但我们怎么都想不到,他会跟着几个散步的小孩去厂区外的野河游泳。那条小河,早就听说已经有两个小孩溺亡,所以被大家称之为“断头河”。等那几个小孩跑来说弟弟不见了,我们赶到河边,他已经一动不动地趴在河面上,跟着水流东飘西荡,像个鼓鼓的麻布口袋一样。妈妈跪在河岸上嚎啕大哭,爸爸跳下河把弟弟捞起来,不停地拍他的脸、喊他名字。有人建议提着弟弟的双脚头朝下控水,同时拍打后背,仍然没有用。我们一家仨口坐在手术室门口,妈妈在求神保佑,爸爸紧紧抱着吓傻的我,说:“弟弟醒了一定要看好他,谁都不准再去那条河。”他的身子异常冰冷,头发上滴着的水,也滴到了我头上。话没说两句,一排护士从急救病房里走出来,领头的医生冲我们摇摇头。就这样,弟弟李夏天,在预计规划填河的前一周,淹死在了断头河。他永远被定格在2002年的夏天。他鼻孔鼓得大大的,无声地撅着嘴,充满了不满和愤怒,但他又找不到可以归责的对象,就那样在医院过道里,走来走去。爸爸和平日并没有明显不同,只是比以前更早出门,到天黑才回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多活儿在忙。知道弟弟的人,都替爸爸惋惜,“你们怎么没把小孩看好呢”。每当这时,爸爸显得有些沉默呆滞,嘴巴微张,却什么也说不出。偶尔,我看见爸爸在家里转来转去,似乎在找东西。妈妈问他找什么,他“啊?”了半天,又说忘了。我看他总盯着卧室那扇半开半合的门,有时候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有时候整个人躲在门后。问他干嘛,他答:“站一会儿。”他的一会儿,时常就是好几个小时。我好奇地也仿照爸爸的样子,站在门边,以爸爸的姿势和角度,我看到门背后有一条条依次往上的刻痕,最上面一根写着1.3的字样——那是弟弟最后的身高。在靠近门缝隙的墙角,我又发现,小小的,有五个黑色的圆点点。我试着把手放上去,突然想起来,那是弟弟拿爸爸的砚台玩,五根手指头沾了墨,他和我躲猫猫,钻在门背后留下的。我猜,爸爸缩在门背后,一定也像我这样,会把他的大手覆盖在弟弟的黑掌印上。弟弟死后,我瞒着爸妈,去过那条河边。那时候,我看了一些怪志小说,总期盼着,某天弟弟的魂会回来找我。大约是弟弟走后第2个月,我在河道拐弯的地方发现了一把小木剑,跟一团水草缠绕在一起挂在岸边。我认出那是弟弟的木剑,哆嗦着从河里捞起来,揣在怀里跑回家。爸爸看见我手里的木剑,刷地一下从矮凳上弹起来,朝我跑过来。“这是夏天的剑,是我给他削的。”短暂的哽咽后,爸爸脸变得铁青,“你哪里捡的?是不是去河边了?”这是爸爸第一次用这么凶的口气跟我说话,我吓得说不出话。我“哇”地吓哭了,爸爸用木剑抽打我,却一点也不痛,但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他打一下,就哭着骂我一句,“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我心里难受极了,越哭越响亮,妈妈也跟着,在一旁,边拉扯我爸,边哭嚎,“好了,可以了——”那个下午,我们全家疾风骤雨式的嚎哭,像一场仪式,打破了我们刻意不谈弟弟的默契。我捡回的那把木剑,找回了爸爸丢掉的魂,他把木剑供在弟弟的遗像前。爸爸被命运的重锤不断击中,打了好几个滚,终于艰难地爬起来。后来,他在一家卖摩托车的店子找到营生,我们整个家也变得像样起来。每次我写作业的时候,爸爸也坐在我书桌旁,偶尔看书,有时候用捡来的木头开始雕东西:小鸟、小狗、弹弓……爸爸雕刻时的表情非常柔和,像在给小孩洗澡似的,含着笑意。他用的小刀,刀柄已经脱落,就裹上厚厚一层白布条再用。那布条在他手心里反复摩擦着,从白色变成黄色,又变成褐色,我想帮他洗洗干净,却早就拆不下来。2004年,我以高出录取线15分的成绩考入了重点高中。中考结束后,爸爸把雕的小玩意儿,在家门口零零碎碎地摆了一排,路过的人,有愿意出钱买的,三块、五块一个,也有街坊邻居来讨要的,爸爸就不收钱。高三那年,我学习压力特别大,连着两次模拟考,都差了几十分。学校是寄宿制,正常情况下,周末我是可以回家的。但学校为了冲击高考,周六不顾上面的规定,也要我们留校补课,这样,我就只能回家一天。日复一日的枯燥和长期的挫败感,让我陷入一种自我怀疑,我做了一个决定。周六早上,我在家附近的小卖部打电话给晚报,举报我们学校周六上课。然后,背起书包去郊外的一个公园,发了一天的呆。等我掐着下课的时间点回到家里,班主任、爸爸和妈妈齐聚一堂。我心想“坏了,要被开除了!”班主任却只是提醒我“自己在家也要好好学习”,轻描淡写地走了。爸爸也什么都没说,让我放下书包、洗手吃饭。周一到学校,几个同学围着我:“你爸太猛了,打电话给局里举报学校补课!”周末,我去小卖部买东西,老板嘿嘿笑着问我:“你爸揍你了吧?”原来,他听见我打电话了,刚好下午我爸路过小卖部,他就跟我爸告了状。他以为,我肯定会挨我爸的板子,可是,爸爸没有拆穿我,也没问我周六到底去哪儿了。老师可能得到消息,知道是我们学校的人举报,一个个家访,到了我家,爸爸把“罪名”扛了下来,说是他自己举报的。这件事,我和爸爸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过。他的这份维护,将差点崩盘的我重新拉了回来。往后,我身体的某个机关好像被拧了一下,所有的细胞都被激活,处于高速运转的状态。每天我学到深夜,第二天六点照样起床,也不觉得累。第三次模拟考,终于超出了二本线5分。高三下学期,爸爸坚持去学校给我送饭。每天两菜一汤,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风雨无阻。他通过门房把饭盒递过来,微笑着看我一眼,说一句,“春儿,走了啊。”然后,我看着地上的积水被他的车轮划起一圈圈涟漪。大概是好几个月没有睡过一个饱觉,考前看考场那天下午,我晕沉沉地睡过头了,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4点半。那一天,路上的车开得格外慢,我从宿舍步行去考场要30分钟,由于老师提前交代过,超过5点,教室、学校就会关门,保证次日高考的顺利进行。我一路狂奔。跑到一处街角,一辆很长的货车正在慢悠悠转弯。我靠墙站在它的一侧,焦急地等它转完弯,根本没想到,那是大货车的视野盲区。司机没看到我,货车擦着开过去,铁皮碾压着我,在墙上滚了一圈。我感觉自己像蚂蚁一样,被左右两股力量捏在指尖揉搓,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剧痛中只品味到口腔里涌出的血腥气。我能听见自己在哀嚎,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从鼻子里流出来,再往后,就没了印象。当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的时候,我的瞳孔已经放大了一倍,爸爸得到消息后赶到医院,签病危通知书签到手软;妈妈则在一旁哭天抢地跪拜老天,祈求我可以闯过鬼门关。那一幕像极了弟弟溺水被送到医院,重复的画面继续在我们这个家庭上演,不幸一遍遍在爸妈身上碾压,只不过这次,换我躺在了里面。深夜近12点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医生说醒不过来就是植物人。能不能醒来,就看“老天爷”给不给脸。爸爸异常激动,他瞪圆了眼睛,颤抖地用一根手指指着天,说:“我就要叫老天爷开眼看看,我姑娘的命,你拿不走!”等我渐恢复意识的时候,我一直感觉到右脚很重,妈妈告诉我,那是爸爸一直伏在我脚背上。很幸运,我只是断了两根肋骨,右手骨头碎裂,大腿骨断。这中间还闹了个乌龙。有个晚上,深夜凉风入室,躺在床上的我打了一个喷嚏。父亲欣喜若狂,冲出去大喊,醒了,我姑娘醒了!所有值班护士纷纷围进来,仔细查看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没醒,植物人也是会打喷嚏的。爸爸不信,他一宿都睁着眼,直勾勾盯着我。那晚,我打了两个喷嚏,说了一句梦话,还笑了两声。妈妈调侃到:“差不多整层病房的人,都被你爸吵醒了5次,你一有动静,他就冲出去说:醒了,醒了!”我断了两根肋骨、右手骨头碎裂、大腿骨断。被救回一条命后,需要转去做康复治疗。接我出院的时候,爸爸坚持要打车。他横抱着我,小心翼翼地将我安置在汽车后座,让我整个人平躺下来。“爸,我不想躺着。”我还记得小时候他鼓励我跑步说的话。他又指挥妈妈坐在副驾驶,叮嘱司机送到康复治疗中心。出租点火时,我坐起来,看见爸爸把我住院用的几个盆、保温桶、换洗的衣服,一起绑在二八大杠后座,右脚跨上自行车,一个猛蹬,就窜到了我们的车前面。可是,很快,我坐的出租车跑起来,从我爸旁边“嗖”地开了过去。后视镜里,爸爸骑着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歪歪倒倒,但他身体前倾,迎着风,仍然一个劲儿地拼命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