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给家里打钱的年轻人,人生没有暂停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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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26 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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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刘小云
编辑|灯灯
来源|十点人物志(ID:sdrenwu)
前阵子,“全职儿女”一词引发了诸多讨论。在就业愈发艰难的当下,许多年轻人选择退回老家,和父母住在一起,用父母的工资生活,成为“全职儿女”,以等待生活的转机。而与之相对的,是一群早早负担起养家重任的年轻人。即便他们对未来同样毫无头绪,可家庭状况不允许他们有过渡期。他们的人生好似发条,生下来就背负起责任——“懂事”是必须,“给钱”是常态,“有出息”是偶尔的褒奖。这群年轻人,多数出身农村,是家中唯一的大学生,许多人还是长子或长女。他们从毕业起就拼尽全力供养家庭,供养弟妹。鲜有人能共情他们的压力和失落,但家人的一句关心,总能唤起他们的斗志。他们深知,带领一整个家族向前走,是他们的使命。
晚上8点,小雪的微信弹来父亲的消息,“在不?”她心一沉,问怎么了。“给我转3000块钱,家里交暖气费”,父亲说。小雪犹豫了一会儿,把一张银行卡里仅剩的3000元转了过去。对面父亲传来一句半秒的语音,“收到了”,又象征性地问了句下班了吗,吃了没有,便再没有回复。前几天,小雪刚为父母续大病保险花了2500元,这会儿又转出去了3000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害怕收到家里人的消息,因为父母不是催她回老家,就是找她要钱。上半年父母接连过50岁生日,小雪请亲戚吃饭,又自购来回机票,加上送给父母的金饰和手机,今年刚过半已经花了3万多元。小雪来自中部省份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父亲给人开大货车,母亲常年无业,下面还有一个在老家上大专的弟弟。她的形象很符合网上对“扶弟魔”的阐释,不过小雪不这么觉得。她和弟弟相差四岁,感情很好,每次收到父母要钱的消息,她心情不佳也会和弟弟吐槽。懂事的弟弟会把自己攒了很久的生活费打给姐姐,这又让小雪心怀愧疚,问自己“都是一家人,为什么要计较这些”。小雪妈妈生病,刚上班的弟弟拿出仅有的积蓄分担她的压力/图源受访者大学毕业第二年,小雪便担起了养家的重任。当时,小雪的老家正在举办一场大型运动盛会,那是小城唯一一次亮相全国的机会,市里从年初就开始整治环境,小雪爸爸的泥头车运输营生因此停了档,一家人也失去了收入来源。于是,小雪接棒父亲开始养家,家里大一点的开销全由她出,即使她自己那时也捉襟见肘,拿着七八千的工资,勉强在深圳糊口。和小雪一样,她的表哥晨旭在刚毕业的头两年,工资也是月光。晨旭做销售,能说会道,十年前月收入就过万了,看起来多,可这一万他得分成三份:一份1500元打给上大学的妹妹做生活费;一份1500元打给父母维护家里日常生活,还有一份留给自己,租房、吃饭、交女朋友,很快就啥也不剩,开始下一轮循环。有一次老家的朋友结婚,晨旭手头紧,和老妈打电话问能不能帮忙垫个礼过去。一旁的妹妹接过电话质问:“这都几次了?爸妈有多少钱够你这样垫,有没有考虑过家里的不容易?爸爸想翻新院子给你娶老婆,半夜给人看厂不小心摔伤了,肋骨都断了没和你说。”他沉默良久,无话可说,从此再也不向家里开口。对于一毕业就必须给原生家庭“输血”的儿女们来说,“不敢接电话”是他们共同的心酸。因为父母一开口,家里的窘迫就成了他们不得不面对的困境。来自陕西的小秦,去年一年给家里的花销就在5万元左右,其中包括3万多元的房贷,1万多元的生活费。今年一开年,继母生病了,父亲打电话说一句“肠梗阻,要做手术”,小秦只能又转过去3万块钱。作为村里人人称赞有出息的孩子,小秦九年前考上了河北的大学,毕业后去了一家大型医疗集团的北京分部工作。父母认为他赚钱容易得很,要起钱来也是理直气壮。小秦从不向父母渲染北漂的艰辛。公司有房补,很多同事都住在附近步行10分钟的位置,只有小秦为了省钱,每天坐40分钟公交车;每年年假,同事们全球飞,小秦默默回老家帮父亲收秋;午休时间,大家聊哪里的房价涨了或跌了,小秦却在盘算,再干几年就回老家省会。头两年攒的钱,小秦给家里在县城的房子付了首付,之后又一直供养家庭。工作几年,他依旧两手空空。至于留在北京,那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儿。在经济下行的当下,求职难度与日俱增。很多年轻人退回老家,和父母住在一起,在社交平台上晒起自己“全职儿女”的生活,其中不乏几分炫耀的含义。而出身农村的大学生,过早担负起养家重任的“小雪们”,一毕业就得马不停蹄地挣钱回报家庭,没有资格做这样的美梦。
出生在并不富裕的家庭,父母的压力也顺延至“大孩”身上。每一个“大孩”,不光要勤奋好学,考上大学光宗耀祖,更要早早地学会为父母分担经济压力。小雪是黄家唯一一个大学生,虽然是个二本,还是光耀了门楣。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爸爸第一件事就是去上坟,要把好消息带给列祖列宗。爸爸还和妈妈振振有辞地分析,以前小雪样样不出挑,自从村里修路迁坟后,丫头的成绩才扶摇直上。大学四年,小雪的空闲时间都在兼职中度过。必胜客端盘子、小学数学家教老师、学校心理咨询中心助手,旅游网站的小编,只要是能干的活儿她统统来者不拒。宿舍就是她睡觉的地方,她和每个室友都感情淡薄,一心赚钱,一想到爸爸辛辛苦苦开大货车,妈妈起早贪黑给人做饭,弟弟上学也要钱,她就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父母给她的1000元生活费。半只脚踏入社会的小雪,比同学们都早熟。作为家里的长女,小雪自觉有教导弟弟的重任,弟弟每看一本书,她就奖励弟弟一笔零花钱,以防他青春期走歪。从没有人要求过小雪这些,可“懂事”是她从小到大最显眼的标签,深深刻在了她的骨子里。每次为生活奔波劳累的时候,小雪便自我安慰,至少自己还有大学上。她的初中同学艳君也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两个擦肩妹妹(老大老二老三都只差一岁)和一个弟弟,小雪经常能看到她们一件衣服轮流穿。艳君初中毕业后,读了半年职校,就辍学了。能想得到,她家的日子实在紧张,父母让她赶紧出去挣钱,她由此提前走上了社会。小升初分班时,艳君是全班第四名,小雪第六名,三四年后她们却一个在校园里,一个在商场里做导购。人生的路径不知从那一刻就分岔了。小雪的表哥晨旭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大学生。他是典型的小镇做题家,从贫困县考上了南京的985。可他的家境实在不如意,父亲打零工,母亲守着个小卖铺,下面还有个妹妹,一家子年收入加起来不超过5万元。连晨旭上大学的学费,都是家里卖了玉米凑够的。除了第一年寒假回了家,晨旭剩下的寒暑假都在外面做工挣钱,大学四年是他自己把自己供出来的。毕业后,名牌大学的晨旭原本有很多选择,却和一群大专学历的人竞争某房企的销售工作。理由是这里包吃包住,佣金上不封顶。他把努力用到极限,背说辞、做外拓、带客户、谈银行,每一步流程都滚瓜烂熟。别人说自己是没有退路才来做销售,晨旭苦笑一声,说大家都一样。他不敢在苟且里晃荡,因为得赶紧供妹妹上大学。他妹刚高考完,分数只够个大专。晨旭作为过来人,经验告诉他大专远远不够,宁愿多花点钱也要读个本科。妹妹一年一万多的学费,还有每个月1000多的生活费,晨旭全包了。他尝过太多因没钱引发的苦涩滋味,不想让妹妹重走老路,还给她配置了新的iPhone6 plus和笔记本电脑;每逢“双11”这样的大促节日,晨旭担心妹妹的舍友们都在购物,只有妹妹不敢花,还得专门打2000元消费基金给她。
即便是闯过重重关隘,熬到了毕业。没有前人照拂的“农村做题家”们,一进社会可能会陷入更长的水逆周期——2018年,小雪毕业,身边有不少同学选择考研、考编。这些同学的父母以老师、银行职员居多,知道其中的门道,多少能给孩子一些指点。而小雪的父母最多只念到初中一年级,没有任何有效经验能帮她分析规划。提及未来,小雪爸知道读书是个好事,要支持,可也仅限于此,于是便把“砸锅卖铁”挂在嘴边:“砸锅卖铁也供你,实在不行我卖血。”这给小雪留下一种家庭财务摇摇欲坠的可怕感觉,况且老爸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读就是不体谅家里。从小到大,小雪最渴望的就是有一天能经济独立,帮衬父母。大四实习没工资,她坚决不去,自己跑去深圳拿高中毕业证入职了一家公司,就为多挣3000块钱。上班没多久,小雪爸就让她上交工资,理由是自己16岁出门挣钱,炼铁厂看门一个月22元,自己只留2元,剩下的全部要交给家里。还说姑姑临嫁的那一年,给家里挣了2000个工分,爷爷才有钱打了新的组合柜做陪嫁。爸爸常说,“年轻人攒不住钱,我帮你保管”,小雪知道父母出于真心,不会侵占分毫,可也不愿意。好不容易才独立,她不想再接受自己被拎来甩去的命运。工作选择上,小雪根本不看公司规模、平台优势、自我发展,她就瞄准了工资高低。只要这家开得比那家多一千,哪怕位置偏远、福利差点儿,她也都能克服。生活里除了必要的开支,她基本不乱花钱,有个月她第一次收入过万,才舍得请自己喝了杯喜茶。反观她的舍友敏敏,父母都是编制内老师,敏敏一上大学就确定要考研,大四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第一年没考上第二年又去,还没考上又转战考公,公务员没着落又考合同工过渡,折腾了三四年只为上岸,花了不知多少钱。她父母还劝她不要着急,“大不了考到35岁。”敏敏身上有小雪从不曾有过的松弛。大学毕业到现在快五年了,敏敏还不知道什么叫KPI;合同工3500元的工资,每个月敏敏都能花得一分不剩;想看五月天的演唱会,同样的话说给父母爷爷奶奶,敏敏能得好几份钱;她现在歇够了,就想混个班上,哪天又想做回“全职儿女”了,一个电话打回家,爸妈就能答应。小雪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但她没办法,职场上即使总被人为难,也不敢舍弃工作,那是她最后的精神支柱。有人说,如果一个人没房贷、没车贷、没结婚、没孩子,在职场上是不是就没有人能拿捏了?小秦其实早就想离职了。他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是被骗过去的,在麦当劳食品的一家供应商里做物流管理,实际上就是登记各类出入库信息,一个月有6500元,说好的双休常常是领导一句话就没了。而且地点说是北京,却几乎到了河北,周围景致不比他老家好多少。小秦不能走的原因,是得赡养奶奶。他爸平时做点小工,继母和奶奶合不来,把老人家一个人留守农村,实在可怜。小秦每个月给奶奶转账三五百元,奶奶的生活多少能对付下去。两年后,抚养他长大的奶奶去世,他觉得老家再没了眷恋,想一个人就这么在北京漂着,能干到几时算几时。此时他父亲又传来消息,想在县里买房子,问他能拿出多少,还承诺以后这套房留给他。他凑了全部身家,十万块钱转过去,背上了房贷,可逢年过节他都没有住过写着自己名字的新家。他像只无腿鸟,飞来飞去不知该去哪里。别提“全职儿女”了,连身为“儿女”的温暖他也不曾体验过。
穷人对于贫穷的恐惧,几乎是刻在基因里的。生活的高压下,人和钱,亲情和钱,爱情和钱,甚至孩子和钱,他们都只能无奈地选择后者。小雪初三参加掐尖考试,差几分就能去区里最好的“特招班”,如果一万八的择校费补齐,一样能上。她爸知道后不屑一顾,第一句话是“一听就是闹你钱呢”。最后小雪参加中考,上了学费只要600元的普通公立高中。青春期不懂事时,她曾怨父母为什么不愿意投资自己,甚至连参加家长会,她妈都嫌耽误打麻将的时间。在小雪的记忆中,她们家总为钱的事争吵,连上小学的弟弟一回家最爱问的也是“妈妈今天赢钱还是输钱了”,以此来变换不同的面孔;有一次姐弟俩玩乐,弟弟不小心摔到了新打的双人床上,爸爸第一时间就是骂两个孩子,然后看床弄坏了没有……如此种种的细节她能回想起很多,她曾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现在她长大了,见识过很多人和事后,心里的疙瘩消解掉不少:出身是无法选择的,即使需要源源不断地往原生家庭输血,但血缘所带来的亲厚感情,是她最无法割舍的部分。何况每个人都难摆脱生活的惯性。爸爸责令他们乱花钱,因为他一个月除了烟钱也不给自己额外的支出。妈妈怨小雪好好的东西为什么要扔,因为她现在穿的还是小雪高中时的厚棉校服。很少有人能做出超越时代的选择,绝大部分人能做的就是尽量往好的方向想。小雪去年结婚,她的父母并没有和村里人一样扣下她的彩礼,贴补儿子娶老婆,还给了小雪一套村里小产权的阁楼作为嫁妆,订婚宴上,面对条件强自家几倍的亲家,小雪父亲也不卑不亢,说他们家养女儿一场,只要她过得顺心比什么都强。一想起这些温暖的微小瞬间,养家的孩子们便能再撑一撑。窘迫的生活环境里,“让家人过得好一点”是他们一生的课题。结婚后,小雪依然习惯给父母零用钱,二老都拒绝了,理由是“你成家了,不需要再管我们了”。可小雪仍然坚持转账过去。她说,在她心里,带着家人往前走,早已成了她这一生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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