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悠站在单元门口，远远看见李琴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哼着民歌小调儿，晃晃悠悠地拐过来。
车把子上吊着李琴在老年合唱团用的那本谱子，粉红色的封面和她脖子上系的粉纱巾相映成趣。
李琴的余光瞄到徐悠，马上咽下唱了一半的曲儿，敛了笑意，端起无形的权威和抽象的架子，不急不忙地把车停好，慢慢踱到门口，用中气十足的晚会腔问道：“怎么不上楼？在这傻站着干什么？”
“我单元门钥匙丢了。”徐悠一边哈气一边说。
李琴没吭声，开门钻进楼道，母女俩沉默着，一前一后在窄仄的楼梯上攀爬，直到进屋关门，李琴才冷冷问道：“你回来干啥？”
徐悠说：“陈源想见见你，和你谈谈。”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妈，早晚都要见的。”
话音未落，李琴的两道细眉挑起老高，挑高了调门吼道：“我见他做什么？他谁啊？不见！”
“妈你别这样行不行？我是真的想好了，要和他结婚，你何必呢？”
李琴把那本谱子摔到茶几上，指着徐悠鼻子骂：“我辛辛苦苦养大的闺女，要模样有模样，要学历有学历，哪哪儿都不差，死乞白咧要去给人当后妈，我想想都要气死了！晚上不敢睡觉，生怕梦见你爸掀了棺材板跳出来骂我！”
“陈源和前妻早就离婚了，她前妻带着孩子和老人移民国外，根本不会回来，陈源没有人品问题，怎么到你这里就那么不堪呢？”
“你说得倒简单！我寻思你上了那么多年学到底是去读书了，还是去灌水了？你妈吃过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你不听我的，早晚悔断肠！”
徐悠捏着山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妈，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你不想见就算了。但我不可能因为你反对就和陈源分开，等我俩忙过这段时间，就要筹备婚礼了。”
“那你自己去结吧！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女儿跟一个二手老男人结婚！妈心会碎的！”
她兜不住的，是多年来一直在李琴管制下磕磕绊绊长大的那份孤独。小到吃穿，大到考学工作，李琴的手越伸越长，只要徐悠偏离她的视线，她就会用最强硬的手段把徐悠扒拉归位，不容置疑。她要的是徐悠一生顺利，而不是顺遂。她的想法很简单：小屁孩儿懂个什么，父母的责任就是不让孩子试错。像结婚这么大的事，她更要管了，陈源不行，李源赵源恐怕也不行，除非那个“源”是她选的。徐悠回到住处时，陈源正在厨房煲汤，听见声响，忙慌慌走出来，小心问道：“你妈怎么说？”徐悠难以启齿。陈源反倒安慰她：“没关系，慢慢来，设身处地想想，我也能理解。汤好了，你快去喝！”徐悠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到厨房，笑道：“你不是说骨头汤里都是嘌呤物吗？怎么又炖上了？”陈源笑：“好坏我都跟你说了，你还是爱喝，那我就给你做，大不了陪你一起减肥。”徐悠当年被李琴逼着，学了自己不喜欢的会计专业。毕业后听她的安排，做着不喜欢的财务工作。李琴满意得不行，自觉终于把女儿的下半生送上了平稳的轨道，却不知徐悠每天都在煎熬中度过，快要疯了。徐悠本质上是个非常要强的人，哪怕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既然做了，也要努力把它做好，于是投入更多，煎熬加剧，工作三年后，徐悠轻度抑郁。为了自救，她决定辞职，跑去报班学设计，算是重拾当年的梦想。培训结束后，费了好大力气找到新工作，作为零经验小菜鸟，待遇自然无法和从前相比，李琴知道后大怒，差点把房盖儿掀了。陈源当时是那家广告公司的设计总监，徐悠做的是设计助理。大龄转行，相当不易，本来应该和一群应届生一起当牛做马跑腿儿打杂，是陈源给了她机会，提携她，带着她一步一步站稳了脚跟。后来，陈源自己创业，徐悠二话不说，辞职跟他一起走。他们之间的情意，远远超过爱情，李琴用一句“老牛啃嫩草”来定性，真的太肤浅了。最重要的是，这个助推她改变人生轨迹、帮她过上理想生活的男人，给了她最大的自由。徐悠还是小白时，陈源从不用自己的经验否决她的方案；陈源打算创业时，也没有暗示徐悠跟随他，尽管她是他一手培养的；包括后来两人确定关系，他哪怕再想，也一直等到徐悠想好了，才表露心思。所以，很多时候，徐悠都觉得，她能遇上陈源，是命运对她生活在高压环境下的补偿。徐悠想和陈源过一辈子，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分开，还不是因为李琴。那个小孩有先心病，这几年情况转好，本以为再熬几年，等到成年即能无虞，没想到突然犯病了。孩子很想念爸爸，如果快要走到生命尽头，他希望爸爸能陪在身边。他没隐瞒徐悠，想了两天后，向徐悠坦诚，把所有的路都摆在徐悠面前，他告诉徐悠：“我真心希望你能等我，但我没办法说要等多久。无论怎样，我肯定不会和前妻复婚。现在把选择权留给你，你要等我，就别后悔，我肯定回来；你要放弃，那我就不回来，公司留给你。”陈源走后，徐悠考虑了一年，最后决定放弃，是因为看到了陈源上传的一大家子在国外的合影，那个瘦弱苍白的孩子笑得很开心。徐悠忽然觉得，就让陈源心无旁骛地留在那里，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分手后的半个月，李琴不知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终于肯破冰，主动给徐悠打来电话，劈头就问：“你和陈源分了？”徐悠还以为李琴心疼她，便如实回答：“是，我俩分了，他儿子的病严重了，他要回去陪伴治疗，我觉得……”“我早就说过你俩好不长，你还不信邪！这下你知道后悔了吧！” 李琴不等徐悠讲完，用揶揄的语气，咔嚓截断徐悠的自述。徐悠顿时哽住，好半天没反应过来，耳边只有电波的丝丝鸣音。她不知该怎么形容那种感受，也不知是难过多一些，还是震惊多一些。难过的是，她和自己心爱的人因为不可抗因素分手了，她妈似乎一点都不心疼；震惊的是，她妈不但不心疼，似乎还有些幸灾乐祸。只是因为，她的爱情结局命中了她妈的预言。她妈为了证明自己没错，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她说：“我一点都不怪陈源，我们互相理解，和平分手。”李琴声音越发尖刻：“你说那些没用的做什么，他最后还不是回到老婆孩子身边，你最后还不是让人甩了，白白耽误好几年？”徐悠浑身发抖，竭力反驳：“妈，话不能说得这么粗暴，我这几年和陈源在一起过得特别开心，我方方面面都收获了很多，我也不后悔，更没有怪他。”李琴呵呵笑：“得了吧，你就嘴硬。我是你妈，不能害你，你这次栽了，以后长点教训，还是多听听我的意见，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徐悠扶着额头，挂断电话，看着窗外，视线越来越模糊。和陈源分手她没哭，独自支撑公司遇到难处她没哭，反倒是亲妈的一个电话让她哭了。谁能想到，在这段夭折的感情里，最扎心的一刀，来自她妈。徐悠再没和李琴通话，真心抗拒交流。但李琴好像抓住徐悠什么短处似的，天天打电话来，居高临下地对徐悠指指点点。“他都不回来了，你就别抱幻想，抓紧时间，趁年轻再找一个，岁数大了更费劲。”“忙什么工作？你一提这个我更来气，当初那么稳定的工作，为什么要辞职？一个姑娘家，总是要结婚生子，你现在过成这样子，以后怎么办？”徐悠忍无可忍：“我现在怎么了？你知道我为了活成今天这样走了多少弯路、付出多少努力吗？你知道二十七八岁从零开始有多难吗？你没有责任吗？”打那天以后，李琴再没打来电话，难得一口气憋了三个月。最后没憋住，是因为她得知徐悠通过相亲，又谈了个新男友。新男友叫小张，是徐悠大姨的同事帮忙介绍的，本来也没想见，但绕来绕去发现，那个小张曾是徐悠的客户，有过一面之缘，就一起吃了顿饭。小张很中意徐悠，展开猛烈攻势，徐悠慢慢觉得小张还不错，两个人就开始交往了。徐悠以为，按照李琴的脾性，这次打电话肯定又要挑毛病，没想到，她竟难得地支持徐悠：“不错不错，你俩好好处，都老大不小的，差不多就赶紧结婚。”“你这话说得不对，妈不是反对你，妈只是反对你走错路。小张条件挺好的，我为什么要反对？你自己说说，小张怎么样？”徐悠缓了口气：“目前看挺好的，相处起来也挺舒服。”李琴在电话那端得意地笑了起来：“那是，小张能不好嘛？那可是我选的人！我四下托亲戚帮你介绍对象，每一个我都过了一眼。”李琴接着说：“你现在应该知道妈妈是对的吧？妈妈说不合适的，他就一定不合适；妈妈说合适的，他一定就合适！”徐悠的耳朵里灌满了李琴的得意和张狂，感觉自己的那颗心，皱着、卷着，不知成了什么形状，堵在那里，让她窒息。李琴见她不吭声，赶紧换了口气：“你这姑娘天生反骨，我越反对什么你越做什么，我越同意什么你越不做什么。我可警告你，在这事儿上别给我犯浑，你要是为了气我，甩了小张，我跟你没完。”徐悠欲哭无泪：“妈，你搞错了！我和陈源分开不是因为你觉得不合适，只是因为我想分；我以后要是和小张结婚了，也不是因为你觉得合适，只是因为我想在一起。你明白了吗？”李琴没好气地回道：“你真是书读多了，怎么这么矫情呢！反正听妈妈的没错！你就该听我的！”徐悠心里腾地生起一股怒火，大声说道：“妈，不瞒您说，我这些年，总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活，如您所愿，确实吃了不少苦。我当年想要改行，好久找不到工作，有段时间连房租都拿不出来；刚开始做设计一点都不顺利，总被客户折磨，天天熬夜改方案；和陈源刚分手的时候，其实我挺难过的；自己管这个小公司，也遇到了很多难处。”李琴“啧啧”两声：“你要是听我的，就不会吃这多苦。你这孩子真是的，为什么不回家找妈妈帮忙呢？”徐悠笑出声来：“你闺女撞了南墙，撞得头破血流，宁愿在外头风餐露宿，都不肯回家求助，你说是为什么？因为你永远都是那个看我笑话乐得最起劲的人！我不想听你说‘我早让你听我的，你偏不听，这次知道错了吧’。妈，我要是在外头受伤了，那你就伤口上的那把盐！”这下，李琴终于不吭声了。过了好久，才用弱一些的口气说：“你这话，说得有点过，好像妈妈见天儿盼着你倒霉似的。”徐悠叹息道：“你不是真的盼着我倒霉，但你总想证明自己是对的。”李琴越发心虚：“可妈妈都是为了你好。你自己看看，妈妈帮你做的决定，结果是不是都挺好的？”徐悠抖着声音说：“可我自己做的那些决定，我也不觉得结果不好。妈，结果好不好，你说了不算，因为你不是我！你总觉得我和陈源那段特别失败，你总觉得我辞职特别愚蠢，可你知道吗？和陈源在一起那几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现在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特别知足！”李琴声音越来越小：“我不懂你们年轻人想什么，反正妈妈不会害你。你爸走得早，我自己带着你，生怕你受了委屈，走了错路，总想趁着我还有点能量，一鼓劲儿把你送上正轨，我也就能放心了。”在这世上，父母与子女之间的问题，总是繁杂无解；父母与女子之间的隔阂，总是横渡不过。想爱，总是降落不到正确的地方；想恨，又很难撕去裹在怨怼外面的爱。最终，没有人能从父母子女之间的矛盾中突围，所有的出路，都是双方妥协，你一步我一步让出来的。徐悠擦干眼泪，说：“行了行了，我还忙着，先不说了，你有事给我打电话。”李琴声音又大了，还拖着哭腔：“你看看你这个态度，我算是看透了，养儿养女就是罪过。你大了，翅膀硬了，以后我也不管你了，自己看着办。你再厌烦，我还是要说，妈妈都是为了你好！”徐悠挂断电话，大脑开始放空，是设计师在线传来的文件叫醒了她。她随手点了接收，那是一组PS作品，她一张一张点开来看，目光停留在最后那张图片上。那是一张手绘漫画，画面中，一个妈妈骑着自行车，载着年幼的孩子。孩子的脚丫夹进了车轮里，妈妈蹬不动，站起来用力蹬，而孩子已经痛得跳起来。她想起八岁那年，李琴骑车带她去少年宫参加乐器考级，因为赶时间，李琴骑得飞快，完全没注意到她的脚尖绞进了车轮里，也像漫画中画的那样，感觉蹬不动了，就站起来使劲儿蹬，直到她疼得哭出声来。她那时就在想，妈妈，你怎么就知道带我往前奔，既然蹬不动了，你怎么不停下来看一看呢，你让我受伤了啊！你总说为了我好，你偏执、你焦躁，生怕我错过每一场重要的考试，你虔诚护送，斥责我留恋沿途风景，我用自己的力量拖慢你打造我的进程，你却选择与阻力对抗，拼尽全力再蹬一圈。结果呢，我在你的绞杀中变得强大，强大到让你沮丧。至此，我们终于吵出了一道界限。妈妈你知道吗？父母和孩子若都想证明自己是对的，必将引发一场战争。PS. 碎片化时代，更文不易，欢迎在文章结尾给我们点一个【赞】+【在看】，你的支持就是我们前行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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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左左，写故事画漫画的中年少女。我的公众号里有真实世界的儿女情长、世情冷暖，也有人心诡谲的古风宫斗、悬念迭起的悬疑连载。公众号：左左的异想国（ID:zuozuodeyixiangguo）。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问题请联系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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