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一位远方的老师我给来信,说读了《爱心与教育》后很感动,也记住了书中很多学生的名字。她问我:“宁玮现在联系上了吗?周慧现在在哪里?做什么?”我回复:“宁玮联系上了,常常见面。而周慧,后来一直失去联系了。”
这位老师提到的“周慧”,在《爱心与教育》中有关于她这样的故事——
1987年8月31日,是高90届一班的新生进校第一天报到的日子。
当天夜里,我刚上床准备入睡,忽听有人敲门。
披衣开门一看,是上午报到时才认识的宁玮。
她神情紧张而急促地对我说:“李老师,周慧病了!”
周慧?我脑子里闪出一张清秀而白皙的脸,忙问:“什么病?”
“不知道。她肚子疼得厉害”
(前排中间为刚进高一的周慧)
我一看表:已近12点。但我没有犹豫,马上便跟宁玮来到女生宿舍楼下,几个女生已把周慧扶了出来。
看她弯着腰捂着肚子,显现出十分难受的样子,我决定立即送她到医院。但医院离学校非常远,现在公共汽车早已停开,只有用自行车送她去医院了。
我估计她要住院,决定让宁玮和我一起去,以便照顾周慧方便些,但宁玮不会骑车。这时,与周慧同寝室的朱建英说她会骑车,要求一起去。我同意了。
于是,我便用自行车搭着周慧来到了医院。
医生一检查,怀疑是阑尾炎,但又还没有到动手术的时候,需要住院观察。
住院部在门诊部后面的山顶上,自行车根本没法上去,而此刻的周慧好像更加疼痛难忍了,小声地呻吟着,几乎走不动路了。
怎么办?我一蹲,弯下腰,让朱建英把周慧扶在我的背上。周慧过意不去,想自己走,但我已憋足劲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了。
开始还不觉得累,我一边走还一边说些话来安慰周慧。可越往上走,山坡越陡,我的腿有些发颤了,大口大口地喘粗气,说话也很吃力了。但这时,也许是疼得太厉害了,周慧在我背上又呻吟起来。于是,我便和她开玩笑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周慧啊……你,好会……享受哟!……骑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走在旁边的朱建英“咯咯”笑了起来,周慧却一言不发,依然趴在我背上,但呻吟已几乎没有了。走了一路,我又继续引用了臧克家纪念鲁迅的一句诗来逗周慧:“骑在人民……头上的,人民……把他……摔跨!……”
走了大约十分钟,我们终于来到住院部。当天夜里,我就和朱建英在病房里守候着她。到后半夜,周慧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朱建英也趴在床沿打着盹,而我,却望着输液瓶里的点滴,一直到天明……
一周以后,在周慧出院那天,她在彭山农村的父亲赶来了。这位朴实的汉子给我提了一只肥鸡来,流着泪硬要我收下:“李老师,您就我女儿的亲生父亲啊!……”
后来,周慧考上北京外国语学院德语系。高中毕业前,她回忆起进高中第一天就生病住院的情景,写了一篇作文《在我生病的日子里》:
……
老师背着我慢慢走着,头埋得很低,腰也给压弯了;他不停地喘着粗气,可还给我开玩笑:“骑在人民头上的,人民把他摔跨!”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在心里默默地接着诗句念着:“给人民作牛马的,人民永远记住他!”
……
上面的文字,就是《爱心与教育》中的片段。
(生病出院后的周慧和在中秋晚会上。)
(高二时周慧在新年联欢会上)
(高考证上的周慧)
20年前,我在《爱心与教育》中写这段往事的时候,周慧已经和我失去联系了。她最后一次和我的联系,是考上北京外国语学院(现北京外国语大学)后给我的来信,还写过贺年卡。后来,我调到了另一所中学,渐渐地便断了联系,但时不时还会想到周慧。
2015年夏天,高90届1班聚会,她也没来。但我却听到了她的消息——她现在在德国一所大学任教。因为路途遥远,再加上工作原因,她无法回国,但特意录了一个微视频发回来。视频上,给同学们问好的周慧,脸还是那么白白净净的,只是不如高中时那么瘦了。
后来她加了我的微信,我们便经常在网上“见面”。她说她大学毕业后留校,后来又读了博士,专业是日耳曼语言文学。再后来由学校派到德国任教,便在德国留下,并成家。她说买了我的《爱心与教育》《做最好的家长》,正在看。
我给她说,去年我写了一篇《学生给老师撑伞,何错之有》的文章,在文中,我说,不了解教育的记者是很难理解那种亲密无间不分彼此的师生关系的,比如我的确就经常让学生帮我倒开水,帮我抱本子,帮我去办公室拿东西,帮我搬家,等等。可我也经常为学生做事。我特意举了我当年背周慧上医院的事,然后我写道:“写到这里,突然想到,这事若发生在今天,一个年轻男教师半夜背着一个高一女生,多半会被一些无聊的记者演绎成为别样的‘新闻’!”
我把这篇文章从微信上发给周慧看。周慧看了回我:“下次回来我背你,看媒体怎么说!”我乐了,回复道:“哈哈,李老师长胖了,你背不动的。”
在微信上和周慧交流,我感觉,周慧已经远不是当年那个害羞的柔弱小姑娘了,而是有思想有主见的知识分子。可能是久居国外的原因,她视野开阔,无论对国际形势还是国内政治,以及民主、自由、人权等话题,都有着清醒的认识和见解。我觉得周慧长大了。
2016年春天,宁玮给我打电话,说周慧从德国回来了。周慧也在微信上给我说,想“见见李老师”。于是,那天我自驾前往彭山,在宁玮开的茶楼里,见到了分别26年的周慧和她可爱的小女儿,还有毕业后就没见过的宋敏和邓吉炯。细看周慧,她比我记忆中略胖了一些。其实也不胖,只是和高中时比,脸颊没那么瘦削。她四岁的女儿可爱极了,标准的“洋娃娃”。看着抱着女儿的周慧,我再次感慨,周慧的确长大了。
(作为妈妈的周慧)
久别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我问周慧:“你是71年12月18吧!”“宁玮,你是4月28的。”“宋敏,你是71年11月的。”他们都惊叹我的记忆力好,我说:“教你们的时候年轻嘛!再说,那时每年都要给你们写生日贺卡,当然有印象。”周慧说:“我现在都还保留着李老师当年给我写的生日贺卡呢!”
我很高兴,多年前的学生,现在都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位置,都有了出息:无论是在德国大学任教的周慧,还是开餐馆的宁玮,不管是职业中学的英语教师宋敏,还是国家公务员邓吉炯,他们都是我最优秀的学生,都是我的骄傲!
美好的相聚总是很短。时间不早了,我得回成都了。周慧送我小礼物——一盒巧克力、一瓶香水和两本她译著,其中一本是《启蒙的冒险——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特•格拉斯对话》。
(周慧的译著)
去年,某特级教师在某学校讲学无端说我的著作很多都是编造,举的例子就是周慧的故事,他说:“你们都读了《爱心与教育》,里面李镇西写了他晚上背一个女生去医院,还有照片。当时怎么可能有照片呢?这不是很假吗?”我不知道这位老师是从哪里看到我背周慧上医院“有照片”的《爱心与教育》。事实上,这本书里根本就没有照片!但事情本身是真实的。我在网上和周慧说起这事,她说:“这人很无聊!”
我和学生的故事和感情,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没关系,我的教育故事并不是为了让别人“理解”才发生的。我们自己感到幸福就足够了。
《爱心与教育》出版20周年时,出版社准备出版“纪念版”,并把书中的一些主人公请去搞一个活动。周慧得知消息后,说:“如果时间合适,和我这边的安排不冲突,我一定回国参加。”
果真,那一天在成都文轩书店,已经长大的周慧从书中走到了读者面前。
(我身边穿白色裙子的就是周慧)
2018年7月21日,周慧特意从德国赶回来,赶到乐山一中,听我退休前给学生们上的“最后一课”。她是当时课堂上来得最远的学生。
(坐在第一排穿浅蓝色旗袍的就是周慧)
当时周慧坐在第一排离我最近的位置,看着她凝神的目光,我好像看到了30多年前刚进高一的那个腼腆的小姑娘……
前几天(2023年6月5日),我回乐山人民医院看一位住院的亲戚,一进住院部,就看到了那蜿蜒曲折的山坡。如今这条山坡完全没有了当年的破败和荒凉,已经修得宽阔敞亮,可以通汽车了。我一看到它,就想到了当年那个晚上我和周慧的艰难行走,想到了我的年轻时代的教育……
我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通过微信发给了远在德国的周慧,请她猜猜:这是什么地方?
周慧很快回复我:“李老师,难道是乐山市人民医院?只记得过您背我上去的那一段破坡。时间太快了!”
2018年5月11日写就
2023年6月8日补充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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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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