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接到我哥的电话,我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果然他声音低沉,说,“小舅打电话来,三舅妈去世了。”
那一刻我内心波涛汹涌,有一块很大的东西突然间断裂了。年前,我还再三和我小表姐说,我想邀请三舅和三舅妈到苏州住段时间,这个愿望永不能实现了。
请两位老人来苏州,这是我的一个强烈愿望,甚至是夙愿。我想带着三舅和三舅妈到处看看园林,看看我们现在的生活,这对他们也是慰藉。因为我们所走过的这些年,他们是最最关心我们的人,这种关心甚至超过了我的父母。
我三舅其貌不扬,上天给了他太多的厄运,他从小就是兔唇,农村说是豁子;他头发稀疏,参差不齐,差不多又是秃子;还有一个不太在意的毛病,就是有点瘸。人生,一个残疾就已经够呛了,但我三舅居然承受了命运的三重暴击。但他非常乐观,乐于助人,干活不惜体力,还是干农活的行家里手,他像卡西莫多一样,丑是丑了点,但有一颗伟大善良的心灵。
最幸运的是,三舅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的三舅妈。那时候,三舅妈丈夫生病去世,她一个人带着一双儿女,日子挺艰难的,也想找一个人帮衬。
很多次我听三舅妈笑着告诉我,她第一次见我三舅,着实吓了一大跳:“那是一个什么人啊,简直像一个妖怪。”但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三舅妈感觉非常好,全世界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人。三舅妈说到这里,总是要羞赧一笑。
于是三舅妈就要嫁了。三舅妈有个弟弟是当兵的,在部队里做军官,听说姐姐要嫁,非常关心自己的姐夫,等他看到我三舅后大失所望。
多年后他复员,与我三舅打过几次交道后,叹为观止。“姐姐好眼光,真是嫁了一个好人,这辈子有福享了。”但他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我三舅妈有福享了,我三舅也幸福到无边无际。
三舅妈带过来的两个孩子,我三舅视为己出,疼爱得不得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两个孩子都叫他“阿爷”,经常缠着他。
三舅妈的这两个孩子都是天才。老大是男孩,叫子龙,和我哥是同学。
迄今为止,子龙还是所有老师穷其一生难遇的天才。所有东西,一听就懂,一看就会,一点就通,然后融会贯通,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同学遇见不会的,就问子龙;老师遇见不会的,也问子龙。但凡他的题目做得不对,老师都要留一个心眼,很可能是题目错了。只要考试,他基本都是满分,拿满分如探囊取物。
后来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中专,读的是某某卫校,他的中考分数不仅空前,恐怕也会绝后。在中专学校里,他的天才更加广为人知。他担任班长,带着全班同学共读英语和专业,他的愿望是带着大家全部自学考大学。
没想到厄运突然到来,他患上了肝腹水。那个年代,这是一个绝症,无法治疗。他常常预言,下阶段他的身体会有什么变化。他用手就能摸到病情的发展,他对病情的预测全部准确。他平静地等待这一天。几个暗恋他的女同学,哭得天昏地暗。班级的所有同学,都要认我三舅和三舅妈为父母,要一辈子当家人来往。子龙去世后,他们确实来过好几次,每次都让我三舅和三舅妈更加伤心,后来才不来了。
子龙最后在他预计的某一天走了,这对三舅妈和三舅是多么大的一个打击啊。如果没有我三舅的悉心照顾,三舅妈根本缓不过来。
子龙哥所有的印象我都忘记了,但还清晰地记得一件事。有一次,三舅在田里劳动,因为离家太远了,中午回不来。三舅妈烧了好吃的鸭子,叫子龙带着我去送饭。
快要到的时候,子龙走过一条水沟,一下跳过去。没想到这盆鸭子,倒进了水沟里的泥巴上。子龙并不慌张,一块一块把鸭肉捡起来,然后用清水冲一冲。我傻乎乎地问,“这鸭子还能吃吗?我三舅会知道吗?”子龙笑着说,“这叫清水鸭,能吃。知道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劳动肯定要吃饭。”
果然三舅吃得很开心,子龙也很开心。问,“这鸭肉怎么样?是不是味道有点淡”。三舅笑着说,“淡一点好。”也许他从鸭肉所粘的泥土上早就猜到了,但他还是很开心。这是我对这个天才少年全部的印象。
但我,我们全家,尤其是我哥哥,我们都爱他。他刚去世的时候,我们经常会提到他,后来才慢慢被岁月的风尘掩盖了。
为了不分走对这两个孩子的爱,三舅一开始就下定决心,不再生养孩子。他非常执拗,谁也劝不了他,他觉得谁的孩子都一样。为了让三舅母放心,也为了表示自己的忠诚,他做了这样的决定。当然可能还有一个潜在因素,人都是有私心的,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控制住人性的偏爱。与其如此,不如就在源头上切断。
子龙走了之后,三舅母非常思念他,还想生一个孩子。这种感觉与日俱增,在一次次博弈下,几年之后,三舅母终于如愿生了一个儿子。
这个可爱的胖儿子到来,大大减轻了一个母亲对英年早逝儿子的思念。可能是怕了,三舅母非要把这个孩子过继给我家,给他取名为根,我凭空多了一个弟弟,当时非常高兴。但后来才发现,这只是成年人的一个把戏,这个弟弟从来没有住到我家来,我还是家里最小的那一个,年龄不长,放屁不响。
但是,根弟虽然没有过继过来,我倒似乎过继过去了。我们村庄小,没有小学,就到三舅家的村庄上村小。这个小学离我三舅妈家大概只有100米。我屁股一抹,就去她家了,有时还在她家睡午觉。她也总没有让我失望过,把最好吃的都留给我。
在我的心目中,三舅妈是比我母亲更让我温暖的一个人。她通透豁达,天不怕,地不怕,非常具有决断力。她常常是眉头一皱,说出那句经典的口头禅,“那有什么关系呢?”
“那有什么关系呢,不都这么过来的吗?”真的,这样想一想,一辈子很多关口就闯过来了。
子龙的妹妹,叫小梅子。这是一个把全世界所有褒义词放在她一个人身上,也无法比拟的好女子。
她聪明绝顶,是另外一个天才。子龙目之所及,独孤求败。但他常常说,我的聪明不及我妹妹十之六七。果然等到小梅子读书,触类旁通,灵气逼人,和她哥哥一样。
作为姐姐,她非常疼爱自己的弟弟。等到她弟弟读书,一家人开销太大。她竟主动提出要放弃读书,她觉得弟弟读书,未来对家庭的贡献更大。于是毅然做出这样的牺牲,我三舅坚决不答应,砸锅卖铁也要让她上。但小姑娘作出决定后,根本就劝不动。我三舅妈更豁达,就让孩子自己选择了。事实上这不是三舅妈狠心,而是子龙读书读没了,让舅妈对读书改变命运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小梅子后来出去打工了,大概是帮一个老教授家做饭搞卫生。因为她酷爱读书,老教授偶尔指点她,一指点老教授惊为天人,大开眼界,觉得孺子可教。不读书实在太可惜了,于是把家务活减免,还要送她去读书,但小梅子不愿亏欠人家,过年回家就没再去了,害老教授还反复写信来劝说。
小梅子最为农村人耻笑的一件事,是有一个下乡卖肉的,我三舅买了他一斤多肉,这个人算账,错了一毛钱。小梅子回来算出来了,竟然冒着烈日暴晒,一直追到大街上,才把卖肉的追上,把这一毛钱还给了他。这个傻气,在全村人中传播了很久。但我三舅觉得这是应该的,做人就该如此。
在姐姐的爱护和帮助下,三舅的小儿子,就是我的根弟考取了大学,一步一个脚印,如今已是某央企下属的一把手。
他最大的特点是我三舅教给他的话:“少说话,多干活,不争功。”越是这样,越是被很多人看见,越是被领导欣赏,一步步走上了领导岗位。迄今,他还是与普通工人打成一片,没有丝毫的领导做派,在群众中很有威信。集团遇见困难,每次都要想起他,他成了救火队员。只要他出马,没有干不成的事。
我二舅家的大儿子,个子不高,非常憨厚。有一年终于谈了一个女朋友,一段时间人家又反悔了。眼看我这表哥娶不上老婆。我妈就开始作妖了,强行做主,把小梅子许配给了我表哥。
表哥不爱说话,事实上他人非常好。但对小梅子来说,毕竟是包办婚姻,但她也接受了。没想到结婚后,两口子非常恩爱,生的儿子也争气,大学毕业后,工作了一段时间,现在跳出来代理一个品牌家电,生意做到了周边几个城市。
小梅子就住在父母家旁边,大声喊一下就能过来。她一直把爸妈照顾得非常好,还延伸照顾我妈妈。
小梅子聪明绝顶,人品好,她赤诚待人,眼里没一个坏人,农村很多人都喜欢听她讲道理,也爱听她讲课。慢慢地她开始了传道讲经,教化了很多不识字的老人。我们是教书育人,她是点化人生,她比我更了不起。
我和哥哥常年在外,我姐姐生病,无法搬动我妈妈。我妈妈过段时间洗一次澡,都是我三舅妈家的小梅子,和我六舅妈家的小英子去完成。每每想起,我都感动得无以言表。这个世界上,舅舅好也就算了,居然有好几个舅妈亲如一家人,舅妈好也就烧香拜佛了,舅妈家的下一代,还能够这么孝敬。尤其是小梅子,她与我们家毫无血缘关系。走遍世界,再也找不到这样的表姐了。
我之所以能取得一点小成绩,或者成为一个不算坏的人。是因为我在成长的过程中,感受到我三舅和三舅妈太多的温暖。这些人生的教育,潜移默化,慢慢融入我的血脉之中。
印象中,三舅妈告诉我一件事,对我有莫大的影响。
她邻居有一个小姑娘,名字我忘记了。三舅妈高度评价这个小姑娘,说她人品很好,过得硬。因为有一次放学,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小姑娘撑着一把伞,几乎都撑不住了,但她经过我三舅妈家门口。发现大量的雨水从场地上流下去,被树叶和木屑阻挡,使得大水几乎要把前面一家人的墙壁都淹了,那时候还是土墙,这是很危险的。
我三舅妈在窗户的后面,亲眼看到这小姑娘,冒着大雨,把树叶和木屑清理掉,让水流畅通了,但她自己浑身都湿透了。除了老天,没有人知道这个小姑娘做了什么,但她做了。我的三舅妈无意中目睹,从此就认定这个小姑娘很好。她当然不知道孔子所说的慎独,但无疑就有这个意思。这个故事对我有很大的教益,做任何事情的时候,我常常设想有一个上帝视角,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去年,我弟弟从安徽调到江苏国企担任负责人。带来了我三舅和三舅妈送的大鸡蛋,还有好香油。这些好香油都是我三舅用菜籽榨的。隔着近千里的道路,我都能感受到我三舅说话的样子,“家里的油好,那哪一样呢。”
疫情前,我们家族搞了一个大聚会,我妈妈这边有5个舅舅,1个姨妈,全部上80岁了,身体都很健康,在农村这就属于长寿家族,实在不容易。
但万万没想到,经历了多轮疫情没有倒下的我三舅,突然间病倒了,虽然做了手术,但最终医院还是让他回家了。
患的病是癌症,而且是晚期,和很多年前子龙的病一样。听闻这个消息,我和哥哥星夜赶回家。三舅的精神状态还可以,但他有意识地躲着我,让我到外面去。他应该是不想传染我,其实癌症是不传染的。
令我极为震惊的是,厨房的旁边,我二舅和六舅,正在建造三舅的墓。我又气又急,觉得不该,但哥哥告诉我,就是三舅自己要求的。每天他自己起来转转,偶尔过去监工,他和这个墓的建造在抢时间;但他忽视了这个墓对三舅妈的冲击。
三舅妈正在烧饭,小梅子在炒菜。我拉着三舅妈的手不肯放开,她的手上青筋暴露,有很多紫色。那一刻所有的往事都复活了,我的眼睛里泪花闪烁。
她哑着嗓子跟我说:“中午就在这里吃饭。”我没有吃,我介绍了一对年轻人,他们的父母见面,我是媒人,很快我就只能赶回去了。但没想到,这一次竟然是永别。
三舅因为大病来临,忘记了我三舅妈对他深深的依赖,这么多年来,我三舅就是顶梁柱,三舅下田劳动,就用三轮车驮着三舅妈到池塘去洗衣服,这是一道日常的风景。现在我三舅病倒了,这个家就倒了。三舅妈支撑不住,她竟然先走一步了。伤如之何?痛如之何?
每年我们回家,不管行色匆匆,尘满面,鬓如霜,总归能吃到我三舅家的甘蔗,吃到荸荠,吃到人世间一切最好的东西。
每当听到我一丝一毫的出息,他们就开心不得了。他们还拿我跟别人家的孩子相比,总觉得我不比人家差。但我妈正好相反,她从来不信我,总认为我的雄心勃勃是吹牛逼,或者我的一些成功纯粹是瞎猫子碰上了死耗子。信任我的只有我三舅妈,我这么笨的人,之所以能取得这些成绩,有一大半是我不想让我三舅妈失望。
我妈行动方便的时候,一到我三舅妈家,三舅妈一定给她做三个糖心蛋。然后乐呵呵看我妈吃,非常宠溺,其实她比我妈小不少呢。
我问三舅妈为什么非要这么客气?三舅妈喝斥我,说,“开玩笑,你妈这是回娘家呢,奶奶不在了,我们就是她的娘家!”全天下没有比我妈更幸福的人,快90岁了,还有娘家可回。可惜三舅妈走了,永远地走了。
今天,我妈看到我和哥哥都回来了,她很开心,但她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回来。她如果询问,我们就准备告诉她,但她没有问。
三舅妈和三舅一直劳动到现在,之所以坚持劳动,种植庄稼,是想给孙子吃一点绿色食品。他们不喜欢到城里儿子家去,三舅妈说,“我和你三舅,两个人就像草绕子一样,还有什么跑头呢,不去!”
上一次绿色食品他们也给我们准备了很多,因为没有开车,我带不走,也带不了,三舅妈有点怅然若失。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天人永隔。三舅妈不知道,她所说的草绕子是我们心目中最珍贵的宝。
还有一件怪事。前天去上海,我们的车好好的,昨天早晨突然车胎没有气,晚上下班我们赶到4S店,竟然找不到任何问题,打好气之后,今天早晨,又没有气。
冥冥中,或许是三舅妈让我不要来回奔波,但这次我不听她的,我一定要回去,一定要送她最后一程。记得我出门闯世界,她深深看了我很久,叮嘱我说:要过得硬,拿得出,打得响。
人至中年,我不知我有没有做到“过得硬,拿得出,打得响”?但这三句话我一天也没忘记过。不过今天想起来,猛然感受到这三句话的力量。她一定想了很久,其实三舅妈并不识字,但她很有文化。
三舅妈,来生还嫁我三舅,还做我舅妈!但要记住,命里只能有幸福,不能有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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