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坤刚下火车,一团水汽迎面扑来。
他曾经在这个地方生活十年,孩子三岁那年,他和蒋佳楠分手后回了老家。
这么多年过去,冯俊坤从来没和蒋佳楠联系。主要是没有人知道他还有这样一段,不被法律承认的婚史。
他和蒋佳楠有事实婚姻,却没有结婚证。法律上他只结过一次婚,和现在的妻子。
直到上个月,冯俊坤的岳父被调查,据说要整体洗盘,他在劫难逃。趁还没有洗到他头上,赶紧出去避避风头。
避风头,就意味着最好不要用自己的身份证,不要刷信用卡,不要去取款机上取钱,尽量少在人少的地方抛头露面以避开无处不在的摄像头……
总之,要活成像在这个世界销声匿迹的样子。
冯俊坤无处可去,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蒋佳楠。
他没敢坐高铁,辗转了好几种出行工具,才到达目的地。
因为没有提前联系,他的突然到访让蒋佳楠颇感意外。
她和孩子还住在以前的旧房子里,他走的时候那地方还算新小区,如今周围新楼盘鳞次栉比,这里就显得破旧。
“你来干什么?”蒋佳楠站在门口,惊慌失措盯着他,手里握着饭勺像一柄防身的武器。
他尴尬地笑:“我出差,只是来试试。原来你们还住在这里。”
蒋佳楠呵一声:“我们还能去哪儿?”
她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像个门神,随时想把这个不速之客赶走。
正是饭点,煲汤的香味,灌进冯俊坤的鼻息。
他一整天没好好吃东西,此时勾起他的馋虫来。他伸长脖子往里看:“方便我进去看看吗,我这跑一天了,喝口水。”
“你应该提前打声招呼,突然跑进别人家,没点礼貌。”蒋佳楠尖刻地回绝他。
回自己的家,还需要礼貌。这房子当年是他全款买的,留给了蒋佳楠和孩子,他还一次性付清孩子的抚养费。
如果想耍无赖,他一分钱不给又能如何。他自觉是个好人。虽然多年没联系,他们之间也不至于恶交。
两个人撑在门口,回来的邻居看到冯俊坤,认出他来:“呦,这不是小冯,好多年没见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冯俊坤应答着,他为这句回来心酸,在别人眼里,他这是回家啊。蒋佳楠这算什么,把他当强盗。场面不太好看,蒋佳楠爱面子不想别人看笑话,勉为其难地让出一条缝隙,让冯俊坤挤进去。蒋佳楠应该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厨房里的汤锅潽出来,她才慌慌地跟进去。屋里的陈设还是十年前的样子,只不过以前挂两个人合影的地方,现在是一片空白。冯俊坤留意到衣架上挂着的一件男式外套,门口的鞋架上还有一双男式皮鞋。这也不奇怪,他都能再婚,蒋佳楠作为年轻女人,不说耐不住寂寞,一个人带孩子就挺不容易,找个男人当依靠很正常。道理他懂,但这两件男士用品出现在他买的房子里,还是挺刺目。“小囡什么时候回来?”冯俊坤问。总得找点话题,不然两个人太尴尬。“她住校,周末才回来。”蒋佳楠关了火,并没有给他盛汤。她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前任,充满警惕。“嚯,你干嘛对我这么提防,好像我能怎么着你。”冯俊坤咯咯笑着,他开的玩笑并不好笑,但多少能缓解气氛。她肉眼可见地老了,以前胶原蛋白满满的脸上,画上了细细的纹路,特别是眼睛周围。蓬松的头发中跳出几根白发。冯俊坤比蒋佳楠大十几岁,他没成家,因为早晚他得回老家去。他讨厌这个湿冷的小地方,让他年纪轻轻得了关节炎。他曾问蒋佳楠愿不愿意跟他走?蒋佳楠走不了,她是独女,父亲早逝,母亲长年卧床不起。即便知道他迟早要离开,蒋佳楠还是秉着一腔爱情,毅然决然地和他在一起,两人还很快有了孩子。他们没有办结婚证,蒋佳楠觉得孩子,绝对能让一个男人改变心意。然而,蒋佳楠赌输了。冯俊坤找到飞走的机会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开。蒋佳楠不应该恨他,他早给她打过预防针。是她不肯跟着他走,而不是他抛弃她。“给我来点饭,我饿了。”冯俊坤贪婪地盯着炉灶上的那锅汤,像讨食的乞丐。他冻坏了,身上还是出门时的短袖,这两天降温又加雨水,他像根透心凉的萝卜全身麻木。他出来得匆忙,仿佛在逃犯,来不及整理什么行李。他没想到和蒋佳楠再见面会如此狼狈。蒋佳楠显然也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待听清楚,她的嘴角突然露出一丝鄙夷的嘲笑。一口热汤下去,冯俊坤顿觉整个身体从里到外冒着暖意。蒋佳楠做饭的手艺,比之前好太多了。“你妈身体怎么样了?”冯俊坤一口气喝完汤,才缓过来。冯俊坤不敢再往下问,她为什么不去找他?他回去的第二年就和现在的妻子结了婚,受法律保护的。他那么迫不及待,简直无缝连接。因为妻子家可以让他前程似锦,他不能放过任何机会。蒋佳楠和孩子是他仕途上的绊脚石,她没有凭空打扰他的新生活,而是选择默默承受,他就得感恩戴德了。“对不起。”冯俊坤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的眼神在衣架和鞋架上游走。蒋佳楠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置可否地笑笑:“没什么对不起的,这是我的命。”命,这个东西好捉弄人。冯俊坤叹口气,爱情才是女人的命门。“我是不是耽误你时间了,你先生该回来了吧,别再引起误会。”他试探道。这个曾经让他厌烦的小地方,眼前曾经被他甩掉的女人,如今却最让他心安。“我想看看孩子的照片。”冯俊坤找各种理由拖延时间,因为他无处可去。蒋佳楠毫不迟疑地从手机里翻出照片给他看。照片上的女孩亭亭玉立,眉眼和他一模一样,身条却像蒋佳楠一样高挑。蒋佳楠似乎十分愿意展示这件由她打造出来的作品,好让面前的男人后悔。从蒋佳楠不抗拒的态度,冯俊坤多少感觉出来,她并不恨他,或许对他还有几分依恋。也是,她曾经多么狂热地爱着他,不惜堵上自己的后半生。“我该走了。”冯俊坤继续试探,他希望蒋佳楠能挽留。冯俊坤略略失望,说:“我在这里待不了几天,明天想去看看孩子,你同意吗?”他开始撒谎,如果蒋佳楠同意,他会找个借口在这里住下去,直到他那边的事情翻篇。他没带多少钱出来,手机不敢开机怕定位,信用卡不敢刷怕暴露踪迹,要想更安全更长久地藏着,他必须和蒋佳楠搞好关系,赖在她这里,而且不能让她怀疑。果然,这个女人对他有感情。如果他提出来晚上留宿,没准她也会同意。但蒋佳楠已经起身摆出送客的姿势,他没理由再死皮赖脸。冯俊坤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家可以不用刷身份证的小旅馆。也不能说不用,他谎称钱包被偷了,身上只剩几十块零钱。老板被说得动了恻隐之心,又看他穿得人模人样,就同意了让他住下。第二天一早,他用旅馆的电话打给蒋佳楠,问她什么时候方便?他多心细啊,还担心她现在的丈夫会起疑心。等蒋佳楠的时候,他从随身的小包里,找到一张品牌运动专卖店的卡。不记得什么时候从哪儿得来的了,更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钱,总之这张卡送给女儿做礼物应该不错。冯俊坤这才了解到,蒋佳楠早不在单位上班了,她做微商帮别人代卖婴儿奶粉。昨天初见面,他只顾着计划如何体面地留下,根本没有想起来问她的生活。“我一直觉得你是那种居家过日子的,没想到你会经商。”冯俊坤说。一个小镇姑娘,能有多大能耐。蒋佳楠蔑笑:“看来你并不了解我。”她骨子里的固执,他应该见识过,不然她不会一意孤行地跟他生个孩子。一般工作,那就代表不是很有钱,他们的生活水准也高不到哪儿去,和他完全是两个阶层,没有交集他才更安全。冯俊坤暗暗盘算,他来找蒋佳楠避难,实在是最正确最明智的决定。他一向如此,绝对不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决定。包括他离开蒋佳楠时的决绝,否则他哪里会有今日的地位和前途,当然,还有眼下的落魄。孩子对冯俊坤很陌生,蒋佳楠介绍的时候,只说是她的一个朋友。冯俊坤无所谓他在孩子这里的身份,对于这场相见,他只是做给蒋佳楠看,哪怕送孩子礼物,都是在讨好蒋佳楠。他对他们来说是过客,以后也没有过多联络的必要。他很快就会从他们的世界消失,像过去的十年一样做个隐形人。他没打算因为这次的重逢会和他们有后续。蒋佳楠也不是那种纠缠的人,不然他也不会来找她。从学校出来,蒋佳楠提出来:“这里变化挺大的,你要不要逛逛?”冯俊坤刚才还在担心,蒋佳楠会问他走的时间。如果从这里离开,他还能去哪儿呢?至少在这里有饭吃,饿不死他。小城本来就不大,地界有限,他们开着车很快兜了两圈。但他们都显得兴致勃勃,余味盎然,冯俊坤不断惊呼这地方的蜕变和发展,蒋佳楠也是满脸骄傲地配合着。冯俊坤不知道蒋佳楠如何,他的激动完全是装出来的。在仕途混迹多年,别的没学会,他擅长演戏。天色暗下来,蒋佳楠说请他吃饭,去他们以前常去的那家火锅店。湿冷天气吃火锅是最好的选择。冯俊坤吃得没心没肺,蒋佳楠在旁边聊得也眉飞色舞,他们完全没有隔阂,也没有感到生疏。蒋佳楠说:“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没找,一个人带着孩子,我怕孩子受委屈。”冯俊坤刚喝进嘴里的啤酒,鲠在喉咙处。他伸了伸脖子才咽下去,像只可笑的鸭子。看吧,她依然爱他,宁愿一个人吃苦受累。“我去找过你,我妈过世后我去过,但那时候你已经结婚了。”蒋佳楠笑。那笑里有苦涩,有自嘲,还有说不出来的凉意。一口凉气直往冯俊坤心里灌,她居然出现在他的城市过。他以为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具体地址,他以为她在他的生活中没有痕迹,他以为他对她的遗弃很彻底。“那,你一个人真不容易。”冯俊坤的嘴皮僵硬,好不容易才蹦出这句话。他想表现得真诚点,声音一冒出来,却滑稽得令人发笑。“还好吧,我觉得拥有的很多,孩子是我的全世界,看着她我就很满足。”蒋佳楠爆出一个笑。冯俊坤的心里灌满了铅,孩子,也是他的。他相信蒋佳楠爱他如初,可他还是什么都给不了她,他会再次遗弃她。他有那么一丁点后悔,不该跑来打扰她平静的生活。他还是太自私。当着蒋佳楠的面,冯俊坤被调查组的人直接从火锅店带走。直到最后他都想不明白,他的手机是什么时候开机的。他的定位系统,给调查组提供了准确位置。当然还有很多他所不知道的,他以为蒋佳楠真的对他一无所知,他以为他拙劣的演技能骗过她。在他狼狈不堪出现的那天晚上,蒋佳楠已经起了疑心。一个事业有成,婚姻美满的成功男人,来找她叙什么旧情,鬼才相信。尽管当年她爱他发疯,并不代表现在依然爱。她对他甚至连恨也没有,只剩下漠然。他在当地有身份地位,向不能露面的前任讨饭吃,住破旧的小旅馆,肯定有原因。他失踪了,他自杀了,他逃到国外了,各种小道消息传得甚嚣尘上。匿名揭发冯俊坤的电话,是蒋佳楠打的,他的手机也是她偷偷开机的。为稳住他,蒋佳楠陪他演戏,演得比他更像真的一样。冯俊坤还不知道,蒋佳楠家里衣架上的男式衣服和鞋子,都是他当年留下的。独身女人为壮胆和防身,特意摆在那里伪装成家中有男主人存在。他肯定不记得那些衣服是他的,就像他曾拼命把蒋佳楠从他的人生当中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