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希望我父亲也有一张这样的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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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16 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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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六神磊磊
一
在重庆看了一个关于“父亲”的摄影展，让我想到了我的父亲。名字叫“中国父亲的100份快乐”，是在红土地轻轨站。电梯很长，时间也就相对比较宽裕，我发现不只是我，人人几乎都在看。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位叫杨民财的重庆父亲，是一位电焊工，照片是他工作的场景，火花四溅。杨民财说：儿子工作后用第一份工资给我了买个礼物，当时真开心。但我真的希望，我爸也能有一张这样的照片，也能讲一句杨民财这样的话。记得六七岁的时候，电视上老放一首歌，是苏芮唱的《奉献》。有几句词是这样的：白鸽奉献给蓝天，星光奉献给长夜，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爹娘。云湖是当时一种烟，貌似是湖南产的，价格不贵，我觉得自己能买得起。我爸乐坏了，这成了他最爱的段子，逢人就说：我儿子说以后要拿云湖奉献给我。听说他年轻时并不胖，还挺调皮，打架斗殴都干过。曾有老人庆幸地说，如果八三年严打把他打了，八四年就没我了。胖起来之后，他逐渐行动缓慢，与世无争，却仍然很调皮。有一次我上学起晚了，眼看要迟到。他说，别着急，然后提笔给写了一张请假条：晓磊爷爷突发重病，因此晚到学校。我目瞪口呆，他却大手一挥：没事，又不是真的，你爷爷肯定没意见，他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有一次班主任让我给教室写几张大字，内容是名人名言。写完被我爸知道了，他就问：纸张和墨汁有没有报销？然后非要我去找老师报销。尴尬的原因，可能成年人永远不会懂：我认为自己的字不好，不值得花别人哪怕一毛钱。我们是县城，男孩子当时流行下河玩水，今天看来这肯定不对，但那时民风如此。五岁时，我爸带我下河，却不准我穿短裤，说小孩子下河穿什么裤子。他大摇大摆在河堤上带路，我光着屁股跟在后面，很沮丧，我真的特别希望自己身上有条裤子。然而，在另一些事情上，他又大大咧咧，阴差阳错地给了我支持和自由。倘若他也像我妈一样管那么严，我就和金庸彻底绝缘了。我妈在高中时连《红楼梦》都不允许碰，更别说金庸。回想起来，我很感谢他，在母亲给予了宝贵的严格督促的同时，是他给了我一份同样宝贵的弹性和自由的空气。有一次他带我去买书。我想买童话，他却拼命推荐革命题材小说《林海雪原》。后来我们达成妥协，买一本《豪夫童话》、一本《林海雪原》，我则保证都会读完。感谢他的推荐，直到今天我还能背出《林海雪原》里的诗：在这个摄影展上，我还看到一位厨师爸爸，叫冼连山，说：我父亲不是专业厨师，胜似专业厨师。他能烧清汤的脑花，毫无腥膻，鲜美可口。后来到重庆工作，当地朋友惊讶我比他们还能吃脑花，叫我“丧尸”，就是得益于我爸。很多次，他边做菜边说：以后你成家了，我去给你们烧饭。我胖，动作慢，那就早点动手，早点买菜——到时候不会嫌弃我的手艺吧？那种自信又期待的眼神，和海报上那位父亲冼连山非常像。上了大学，他一路送我到了学校报到。分别时刻他又重新提了一遍：以后毕业了，成家了，我去给你做饭。一晃到了2007年下半年，我正式工作了，在重庆当了一名记者。唯独一次，从洪崖洞溜达到解放碑，忽然心血来潮，想到给他买件衣服。他胖，衣服不好挑。我给买了件大号的外套，记得是三百多块钱。那个春节我值班没回老家，除夕夜去了火车站看春运，想写稿子，却啥也没写出来。然而没过几月，我正在重庆梁平采访，突然接到家里电话，说：你爸走了，突然走的。我有关于他的一些误解，现在长大了，更明白了，想和他聊聊来着。我还有一件关于当年高考的事，那是他的心结，我想和他解释来着。那件心血来潮在解放碑给他买的外套，就成了工作后送他的唯一的礼物，也是最后一件礼物。这个礼物，成了我巨大的遗憾，后悔为什么没多表示一点。但反过来，它也成了我一个微小的宽慰。好歹，我寄了，他收到了，还为此高兴了。别误会，我压根不是让你们去买个外套、或者买包烟给你老爹。本文根本就没有任何链接。有时候，我们和这个世界的连接，无非就是那么寥寥几个人。比如父亲。在社会上，我们平时拼命表达爱和感激的对象，不是他们；我们每天挖空心思努力取悦的人，也不是他们。好比玩游戏，有人感谢领队，有人感谢辅助，甚至有人感谢对手，但没有人感谢泉水，永远没有。父亲这种角色，在我们的沟通名单里，往往属于“以后”——我确实想和他聊天，但是以后吧；我确实想和他解释一个事，但是以后吧。父亲的事有点教会了我，人生永远只有当下，没有以后。他们走了7个城市，认真拍了一百位平凡的父亲，和我父亲一样平凡。这个举动很有人文精神。展览上，品牌的露出不抢戏，非常谦逊、克制，主要的画幅全部让位给父亲。这次的618和父亲节重合了。在这个日子已成为一个消费狂欢日的今天，我们需要这样一些更沉静的东西；除了买买买，我们还需要一点别的共识。我相信，起初他们立项论证这个展的时候，一定也考虑了商业因素，包括定位、品牌、形象、效果等等。然而，当他们寻访着天南地北的一位位父亲，拍摄下一个个故事，最后喷绘成巨大的图，把一百位父亲的面孔贴到各个城市的时刻，他们一定是纯粹的，除了父亲这个主题之外，没有杂念，致敬就是全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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