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不懂悲伤
文/吴茗
那时候,我正在上高一。
五月的一个深夜,我被一阵哭声惊醒,母亲在房间里呜呜地哭。她蹲在床边,伏在床沿痛哭,把头埋在臂弯,哭声时而压抑,时而嚎啕,“呜呜……从今往后,我没有娘了……”
住在医院很久的外婆去世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呆立着,觉得非常难过,既难过着外婆的病逝,又难过着母亲的难过,又难过着自己明明很难过,却怎么没有眼泪。
第二天去上学,我想象着有同学会发现我的异样,问“你怎么了”,然后我悲伤地滴下眼泪,沉痛地告诉她,我的外婆死了。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丧礼上人很多,大人们的脸也是变化着的,忽而悲伤着、流泪着,忽而微笑着,交谈着,甚至是一边擦泪一边微笑的,我惊诧,愤恨。
外婆离世后,每次来到外婆家,看着墙上的照片,我经常是恍惚的,似乎外婆从来没有离开过。
多年后的一个暑假,我带上女儿,和父母一起去外公家看望外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说“去外婆家”,而改口说“去外公家”。
夏日的风,从农村的宽敞房子里穿堂而过,凉爽舒适,屋后有两棵高大的银杏树,在风中婆娑舒展,地上落满了白色的银杏果。女儿一会儿在树上爬高爬低,一会儿在地上捡拾银杏果,小鼻尖上沁出晶亮的汗珠,天真活泼的笑声回荡在空中。
我站在后门口,看着她,蓦地,看到一个很久以前的我,也是这么小,也是在后门口,也是夏日,我坐在竹榻上,外婆捧来几个果子,还有一副纸牌,很轻松地说:“小茗茗,外婆和你打牌了。”
阴凉的竹榻,甜爽的果子,输赢的欢笑,外婆的笑脸,随着那熟悉的夏日之风,全涌现出来。我转头看墙上,照片里的外婆黑发亮眼,端正微笑地看着我。
我初中寄宿在外,回家时,总是先骑车弯到外婆家,老远我就开始叫唤:“外婆……外婆……”不一会,她就出现在门口,笑盈盈地迎接我,“哎……小茗茗来啦!”
外婆的身影重叠起来。她低头围着桌子,在铺棉絮,给我做棉袄;她在裁剪花样,给我做绣花鞋;她在灶后烧火,探出头来,和我说话;她围着蓝色青布围兜,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包藏了很久不舍得吃的月饼,递给我。
可是,我看向照片,她永远停留在我高一的那一年,没有看到我上大学,没有看到我结婚,更不认识我的丈夫,和我的女儿小小茗,我生命中所有重要的环节,她都是缺席的,我太难过,一下子,眼泪就涌了上来。女儿跑来,问,妈妈,你哭了?我摸摸她娇嫩的小脸,说,是的,我想我的外婆了。
曾经,我问父母,你们想你们的娘吗?
父亲说,想娘,但是很奇怪,从来梦不到娘,娘走得早,我才刚18岁,记忆中,娘就一直坐在织布机前……父亲忽然不作声了,端起酒一饮而尽。
母亲说,我经常梦到娘,梦里,娘在教我裁衣服、纳鞋底,娘在河边割草。有一次梦里,她冻得瑟瑟发抖,抱着胳膊,穿的鞋子也破了,脚趾头都露出来了,醒来后,我心疼得不得了,后来买了很多纸烧给她。母亲放下了筷子,用大拇指擦泪。
思念,原来一直蛰伏在某个角落。
外公年纪越来越大了,住在了几个女儿家里。外公家也去得很少了。
外公经常说,你外婆没福气,没过上好日子。当年的那病,放到今天,一定有得治。接着,是良久的叹息无语。
外公好福气,儿孙满堂,一直活到九十多,寿终正寝,无疾而终。苍老的外公照片旁边,摆放着外婆的照片,照片上的外婆是那样的年轻。她比母亲还年轻呵,永远年轻。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有很多平时不见的亲戚都来了。大家蹙眉、哭泣,也不时地微笑、交谈。
很多远在百里外的亲戚们只有在红白事上才见一面,悲伤过后,需得家长里短、身边事情、生活近况一一地问候过去,葬礼上噙着眼泪笑谈的大人有很多,我也是其中之一。有很多事,必须等成为大人,方才明白。
十六那年的我,是因为不够悲伤,才没被同学看到异样。年少为什么不懂悲伤?是因为不懂死亡。
我忽然想起了,那年初三,我的一位学生,他的父亲突发意外去世。震惊痛惜的我们前去慰问,他的母亲哭得眼睛红红的,而这位男孩子一滴泪也没掉,只是呆呆地坐着。我们怕他承受不住,劝慰了一会,允许他在家多待几天。
三天后,他平静地来上学,照旧和同学玩耍嬉戏,几个月后,他平静地毕业了。我知道,少年不识愁滋味,他还太年少,还不“识”,不懂得。眼下的“悲”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囫囵吞枣咽下去。
等到多年后的某一天,某个时刻,阳光照射,或许低头吃饭,或许抱起婴孩,他一定会悲从中来,细细咀嚼,情难自抑。
电影里,也有些镜头,讲少年经历亲人离世,但是少年没有眼泪。这是来源生活的真实。如果看到这样的孩子,请原谅他的“年少”和“无知”。不是他没良心,也不是他不孝顺,而是他还不懂死亡和悲伤。诗人说,把悲伤还给诗人。我说,有些悲伤就留下吧。
悲伤和懂得,是有密码的,而那把密钥就藏在岁月里。不到这个岁月,有些事就是不明白。可谁又能确切地指出,这个“岁月”在哪里?而立的三十岁?不惑的四十岁?
外婆的家,是我度过童年的乐园。年少不做梦,中年后,经常梦回外婆家,梦里,我在外婆家的门前、屋后、堂屋玩耍。梦里从来没有悲伤,外婆和外公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我有时候是小时候,有时候是大人,有时候是自己身为大人的视角,在看着小时候的我。竟不知是,现在的我穿越回去了,还是小时候的我穿越到了多年后的现在。
很奇怪,这个密钥,又不知道藏在哪段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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