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使用的是汉字……
你可以拥有两个年纪。
一个是20、30、40……这些你正拥有的岁华;另一个,尽可以在你年龄前面再上加个3000年甚或5000年,就像你出生在古早古早以前——因为,从识字的那一天起,你拥有的岁月就可以向两个方向生长。
你出生的日期不再仅只是一个诞日,而是一个支点,它支起的是一条时间的杠杆,虽是虚虚的絻结,却可以同时挑起两端。
你的启蒙可能在七十年代,当你在学校前跳着唱着“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那时你并不会知道文本与意象间复杂的关联。
……不知哪一天,寻着街边滚落的那一枚镍币,在它滚动的路途中,你可能就会遭逢到支点另一端的张爱玲回望过的那“铜钱样的,泛着红黄湿晕”的月亮……那月亮照下来,会照到更古早处,一个叫李白的人站在那月亮下面吟诵:“小时不识月,呼做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你发现有什么会把一切都奇妙的关联在一起:钱、月亮、盘子、镜……直到、朝如青丝暮成雪。
你会好奇是什么把“钱、月亮、盘子、镜……”这些不相干的词混同在了一起,将空间里的各种事物建立起了奇妙的联系,把几千年的时间感混同在你一个人的身上,混同到“朝如青丝暮成雪”,也混同到“壑舟毕竟归何处,执手数度及斯言”。
你可能最终会意识到,汉字是个载体。
而诗,却可以把一切关联。
——把这一生,对你最重要的,时间、空间、与情感体验,在长达五千年跨度的时光之路上,进行着永难解码的暗喻与关联。
***
就像,此刻你坐在二十八楼的窗前。
东升的月升得很高了,高得从你的坐姿里不再看得见。
你的窗户正对着旗峰山,山顶的灯笼会整夜地亮着那点红。你为一日的疲惫,一日的人群拥扰感到焦躁。你想要得到一点明快。
不知怎么你想起那些两个字的句子,那些两字句的节奏。
于是……你像看得到几千年前,可能在文字还没出现的时候,同样是山,同样的绿,榛莽芜杂,长着密草的原野。那原野上,远望着,有十数个人的脚步声重重地踏起,踏出热烈的拍子,口里喝着那些两个字的句子。
断竹,续竹,飞土,逐肉!
你在暗夜里悬想着那些鼓点的声音。
或许,每个断点都该加上重重的叹号……斫断竹子、用竹丝接续竹子!做成弓,做成箭!飞扬的尘土,尘土里奔跑的人影!追逐、被追的兽在语言里已约略成肉……
而你在水泥的丛林里悬望着窗外那片绿野里的竞逐,你在一切纷繁后看到那最古早的人与人之间的协作。
虽然,在这八百万人口的城市里,ISO9000与9001类的标准纵横密布,你工作室的税点在电话里、在财务人员的语音中浮躁地跳动着,红绿灯即使在深夜也在集成电路的控制下不停地变换……你早已彻底迷惑于眼下人类之间的竞合与协作。
但、那两字句的鼓点响起了,那古老的《弹歌》响起。
你在那节奏里感到一点安然。
因为你知道这协作从什么时候就已开始,哪怕不再清楚这浩大的人群终究的生产协作将会归于何处,但你望得见它来时的路。
***
这是2020年了。
我们从没见过这么快速的水泥生长,简单的几何模块拼接摩天,我们把绿树与LED构就的虹彩点染其间;无线传播的视讯点燃了一块又一块屏幕,潮水般的讯息涌入你的掌端;楼下露天的咖啡厅里少有人交谈,年轻人都低头聚坐玩着游戏……这是一场浩大的文明的扩张,阔大得足以淹没土地,更惶论一个个单独的个体。
你或在方寸的屏上抬起眼。
问: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读诗呢?
你瞥了眼屏幕上正开着的团,那画面其实依然是:断竹、续竹,飞土、逐肉!
而你看到这文明骄矜着、焦虑着、交合着在你身边飞速展开,你试图冷睨地看向它,在你冷睨的目光中,商业中心那些明亮的光,甲级写字楼上那些炫目的光,黄旗广场布道上那些掩映在绿树底的光,以及咖啡厅里故意调暗的光……都在飞速地向后收敛,你会看到这场文明它走过的路,你可以试图溯源到它的起点。
终于,在之前你看到的那榛莽芜杂的,不知几千年前的原野上,那几座稀稀落落的茅療显现出来,其中一座的茅檐下,挂着一块正待风干的肉。
那肉色干裂老红,它跃入你的眼,你像看到了这场文明的起点。
没错,这是一块可以多出来的肉。
那场狞猎中剩下来的那一块肉。
整个文明就寄于此肉。
——人类若只能一日作而得一日食,没有剩余价值,那所有的文明都将无从构建。
一切可能都是从这块肉发源。
……《弹歌》里的部落族群中,男人们折竹为箭,他们追逐着肉,那肉有了多的,带回去给妇孺,还能做成肉干。那些女性们终于腾出了采集的时间。
采集会变成种植,种植会将一种浩大的农耕文明展开……
而现下,我们享用的所有文明的纷繁万端,都是由更极致的社会分工,带来的更复杂的剩余价值交换。
但当初的那场狩猎……
它凝结的剩余价值,并不仅只是那一小块肉干。
断竹,续竹,飞土,逐肉!
这诗一样的语句,这短促的八个字,也是那场狩猎本身带来的剩余。
它与那块干肉,共同开创了人类剩余价值的两端。
一端是物质性的,可以裹腹,可以交换的实物。另一端,是借语言、文字凝结的生活实态,它以它的丰润性对抗着历史那容易干涸的河床,可以把数千年前的鲜活通过文字直接呈现在我们的眼前。
可你望着身外这场文明,看着当年那块干红的肉居然幻化成这阔大的水泥的丛林,幻化出水泥丛林间力压星月璀璨的光,幻化出一块块人们眼睛聚焦的屏幕……那块肉干已经占满了整个人间。
而那八个字,那些诗,那些真正属于个体直抒胸臆或幽委旑旎的句子,那些做为个体的感受,却渐渐在这历史的河床上风干。
***
距离这二十八楼斗室不过几十公里处,几个世界上最繁忙的港口日夜吞吐不息着,你楼下的车流中很大一部份就与它们相关。
——基于交换的实物文明在数千年里一直不断地成长着,巨大的交换本身带来巨大的信息量,那些集装箱的尺寸,港口上振华机械的吊运能力,海运的路线图谱,经纬度汇集的点……所有的一切都数字化了。海量的生产信息,与交换信息洪流般地在人们头脑里掠过。
而另一端,基于自我抒发的,带有强大个体体验特征的,人类劳动产出的另一端剩余价值:诗,在这巨量的信息洪流中,早已淹没难见。
只有行为艺术者们执拗地试图在钢铁洪流中、在一挺炮管上插上一枚玫瑰。
这时,残存的艺术只是一种信息强流中哽咽的提醒,它早已远离了自己最初的自抒与表达,自认与存在,它沦落得渴望通过关联与交流来多少显现下自己的存在。
所有的信息都是由人生产,由人传播,再由人处理的。
所以,所有的信息都会产生情绪,沾染情绪,关联情绪。
信息流会带来巨大的情绪流。
你理解的标注情绪的序列大致如下:从狂怒、到焦燥、到不安、到平静、到快乐、到狂喜……
情绪是人体的应激反应,它带有很大的即时性,它反复发作,甚至无由而来,不可预测。但它在人类的个体与个体之间,带有最大的共通性。
因为它的共通,所以它可以流布,也就可以交易,可以贩卖。
而贩卖时,他们会把它打上“情感”的标签。
可你知道,那不是的。
你理解的情感的序列则是:痛苦、悲伤、忧郁、闲适、愉悦、幸福……所有人都拥有共通的情绪,但所有人不能拥有共通的情感。
情感是个体对复杂的,转瞬即过的,浩大如洪水或汨汨如体液的种种情绪的私人化处理。
像每一颗植株都在吹着不一样的风,经着不一样的霜,开着不一样的花,结着不一样的果。
它最大的寄宿体,就是诗篇。
情感是“有序化”了的、诸多情绪的凝华。
而你终会长大。
会知道,让世上人崩溃一瞬的其实从来不是情感,而是情绪。
情感是我们在自身内部挖掘出的,可以装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蓄水池。情感能力弱的人不能抵挡情绪一朝的泛滥,不能调节其泾流以滋润自我一生。
哪怕人们再激越、愤怒、叫嚣地喊着“你伤害了我的感情。”
——那受伤害的也依旧不是情感。
——只有情绪会受到伤害。
情感会收敛受伤害的情绪伤口,哪怕表面留疤,留痕,在疤痕密布的机体内,它会重新调整各种情绪的序列,让它有序的独结一体,让它可以绾结更多的情绪的水量,而不至于让其泛滥,颓唐。
当它外化出来,那就是诗篇。
你说:我们为什么要读诗呢?
——它读起来又是那么艰难。
因为,没有情感的自抒、自理,凝华、与升华,人们将只成为这场文明中情绪的载体与受体,生物性的被组织体剥夺之外,还会被组织体有意的、或无视的,进行情绪诱导与剥夺。
在自我生产、自我伤害之余,还在资本的策划下沦为受众,昧然地承受其所生产,昧然地再去承受其所伤害。
***
子夜的钟悄然转过。
你想,你或要睡了。
你现在二十八楼,这里隔绝了泥土。
——泥土、食物、水、阳光、空气、河流、山川、树……这些曾构成了人类的第一手感受。
可现在,你隔绝泥土,你以为,你只是隔绝了脏。
像,“我们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再看见海;先读过爱情小说,再、经历爱情。”
——基于交换的文明,基于教育的成长,会让你在一切未见识之前,就给你带来经验。
而你会把“经验”误会为“体验”。
——文明越深,你越被隔膜于体验之外,你只能拥有所有的二手、乃至三手、四手体验。
你在枕头上,寻找着一些新的鼓点。
你知道,曾经有那么些赤着的手掌或脚掌始终接触着土壤,也敲击着土壤。
你一时想起,几乎跟《弹歌》一样古早的《击壤歌》。
据说那还是在“舜”的时代,一个老农反击式的吟唱:
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你的眼皮像终于可以垂下来。
你知道竞合的狩猎外,这个人类的历史中,那些鸡犬相闻的、小农式的自洽也曾存在。他凿着井,耕着田,看着日头,听风在身边流过,找到了自外于所谓“文明”的一种方式,开心地可以闭合起自我的情绪,而独享一切关于自我的存在。开心地唱出:帝力于我何有哉?
你想,你或终寻得到你自己的那一方田,作息饮食,“劈柴喂马”,自外于“文明”,却绝不自外于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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