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和老公推门而入的时候,周丽晴刚从保姆手上接过降压药。
她仰脖子就水把药片送进喉管,突突直跳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些。
老公换了拖鞋走过来,在周丽晴身边坐下,蹙着眉一脸担忧的样子:“又心慌了?”
周丽晴还没说话,落座对面的婆婆就接上了:“这还看不出来?母子俩牙齿磕嘴唇了呀!”
说完,婆婆捧过保姆端来的茶闻了闻:“你儿子气你老婆了!没见刚才那臭小子的脸有多黑?”
经婆婆一提醒,老公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把后脑勺:“对对对,刚才回来的时候正好碰上他出门,气冲冲的,问他干什么去,说晚饭不在家吃了。我还奇怪呢,周六家庭聚餐,他不在家吃,回来干什么的?”
老公溜溜一长串,把周丽晴刚刚舒展的心又给搓巴皱了。
她揉了两下太阳穴,苦着脸说:“那臭小子,回来跟我说谈个对象,要带回来吃饭。我寻思谈对象好啊,就问问他女孩儿什么情况,结果没给我气死!
“这姑娘比她小三岁,在这念大学,家是外地的,这都不算什么,我也不在乎。我问他在哪认识的,他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明白,是在那什么酒吧里,说姑娘在那儿驻唱跳舞挣钱。他去得多了,这就熟了,后面儿谈上恋爱。”
提到酒吧两个字,周丽晴的脸瞬间黑下来。
“我也不是戴有色眼镜,年轻人嘛,去酒吧很正常,但长期在那儿工作,又是个还没毕业的女学生,我心里总有点儿打鼓。
我问那臭小子,姑娘家里是不是经济上困难,不然怎么在那么复杂的地儿打工挣钱。
“哎,我就问了这么一句,那臭小子跟我甩脸子,说我端架子,要查别人户口。说咱家这点破钱弄得我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最后说我要是不待见他喜欢的姑娘,那就是不待见他,他还不稀得在家待了。
“说摔门就摔门,就那么走了,哎哟气得我心口疼……”
一边说,周丽晴一边捂着胸口,脸上的五官都皱到一起去。
就这时,婆婆的一杯茶见了底。老太太将杯子递给保姆,示意再来一杯,而后她定定地看着周丽晴,笑得淡然:
“喏,想当初文兴死活要娶你进家门那会儿,我也跟你现在一个样,心口疼,哎呀现在想想,都过去二十多年了——”
婆婆拖长了尾音,周丽晴黑下去的脸,就在那尾音里瞬间蹿红,变得像血泼一般。
她能想象到,婆婆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什么。
二十多年前,婆婆如她今日一般心口疼,二十多年前,她也如儿子今日看中的那个姑娘一般,背井离乡,野蛮生长,还遭男友的家人嫌弃。
那时候,周丽晴才十九岁,跟着老家村里的一个亲戚来城里打工。从保姆到工厂流水线,从理发小妹到站商场的导购员,她把以她的水平能够到的工作几乎试了个遍,最后去了一家会所当服务员。九十年代的会所,五光十色,琉璃异彩,周丽晴一踏进去,真有点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样子。她土气,瑟缩,拘谨,原本会所的人事经理看不上她的,可无奈那会儿会所正缺人,再加上周丽晴长得不错,所以也就勉为其难地留下了她。名声不好听,起初周丽晴心里是忐忑的,但当拿了会所给发的第一个月工资后,她就坦然了。她在工厂和商场里累死累活一个月,最后顶大天了也就落个几百块钱,可到了这儿,基础工资加客人给的小费,以及从包间里抽成的开瓶费,七七八八加一起,一个月快有小两千了。她将那一沓百元大钞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心里美开了花,暗自琢磨着照这个速度干几年,攒些钱,到时候回老家找个踏实的男人嫁了,生个孩子,是望得到头的一生。可周丽晴没想到,命运给她安排了别的可能,让她于尘埃里冒出尖来。进会所的第二年,有一天上班,客人喝多了打架,正好就是周丽晴服务的那个包间。她在门口站着,听到里面丁零咣铛的声音后,赶紧冲进去,然后就看见酒瓶子和话筒乱飞,一屋子男男女女,这个哭,那个骂。这当中,只有一个年轻男人在劝架。男人刚分开这边两个,那边又掐上了,场面特别混乱。最后是周丽晴捡起滚到她脚边的一个话筒,中气十足地吼了句“再打就让警察把你们全抓走,这里面东西一件儿不少的给我们赔回来”,这才镇得全场静下来。接着是善后。劝架的男人说一切损失他承担,周丽晴就死死跟着他,陪他将那些醉鬼都送上出租车,再回到包间去定损,商量赔偿金额。后来事情圆满解决,劝架的男人果真说话算话,结了账,还赔了包间里一切被折腾坏的设备。他开始各种献殷勤,送花,订台,请吃饭,送香水送衣服……追求的方式直接且热烈,哪儿哪儿都散发出票子的味道。意识到廖文兴是来真的,周丽晴才想起来跟同事打听他的来历。打听完了,周丽晴整个人都是懵的——廖文兴有一双厉害的爹妈,是改革开放后,那个城市里最早富起来的一代企业家。廖文兴的家底说不上数一数二,但廖文兴毫无疑问能够得上富二代的称呼。不光如此,廖文兴自己也不是个挥霍无度的二世祖,别看他去会所勤快,其实多数都是为了谈客户。熟悉了之后,廖文兴吃吃笑着告诉周丽晴:“让你碰上鸡飞狗跳那回,是我难得的,和几个朋友过去放松,我也没想到他们能闹事,更没想到最后是你镇住他们。”周丽晴的脸红了白,白了红,小鹿乱撞,没有哪个女人能拒绝一个长得不错的优质男人的追求,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有不错的家底。但享受富二代宠爱的同时,周丽晴也不可避免地要接受富二代家人的审视。廖妈对儿子谈恋爱这事儿了解迅速,并明确表示不同意。理由就是看不上周丽晴小门小户的出身,和她眼下这拿不上台面的工作。廖文兴经历过被家里停职,被亲戚朋友围攻洗脑,被爹妈赶出家门等等各种只有影视剧里才能见着的逼分手段,可他硬是咬着牙扛下来。在一起的第三年,廖妈终于松口,让周丽晴进了自家门。后来的这二十多年,周丽晴在婆婆面前一直谨言慎行,愣是把自己修炼成了个人精,加上她给婆家生了个儿子,多少有些母凭子贵的成分在里头。平常老太太一个人住郊区的房子,只每周六家宴才过来,不在婆婆眼皮底下,周丽晴也渐渐有了当家主母的派头。可如今,多年媳妇要熬成婆的当口上,周丽晴怎么也想不到,会因为儿子的事儿,再回想到过去那一段往事。正好这时候保姆倒了第二杯茶给婆婆,又问周丽晴鱼是不是该蒸上了。婆婆爱吃清蒸鲈鱼,野生的那种,所以每周六,周丽晴都会去海鲜市场挑最新鲜的,再赶在上桌之前,蒸十二分钟。多年经验,周丽晴知道,十二分钟蒸出来的鱼肉最鲜嫩紧实,婆婆最喜欢。她起身张罗吃饭,一边吃一边和老公婆婆聊公司的事儿,再没提到儿子和那个姑娘。饭毕,廖文兴说得回公司处理一些事情,周丽晴赶紧把早两天托人从香港代购回来的保健品拎出来:“这个是给妈的,你回公司的时候正好把她送回去,这也带上。”婆婆从不在这留宿,周丽晴早已习惯,所以她会提前备好要给婆婆带回去的东西。她把保健品塞到廖文兴手里,正要开口和婆婆道别,结果婆婆冲自个儿儿子摆摆手:“你把东西放下,先去公司吧,今天我住这儿。”半张着嘴的周丽晴就突然愣住了,定了好几秒才回过神,然后看到婆婆淡然的笑。周丽晴反应倒也快,紧跟着婆婆就说:“那你快走吧,处理完了公事早些回来。妈难得想住这儿,我去楼上收拾一下她的房间。”进了婆婆房间,周丽晴一边换床单被套,一边脑子里边儿转着,思考婆婆留下来的原因。小老太太站在房间门口叫她:“丽晴啊,你知道那姑娘在哪个酒吧上班吗?”周丽晴懵,旋即反应过来,婆婆问得是那个能让儿子和她吵架的姑娘。周丽晴先摇头,又马上点头:“我问那臭小子,他不说。不过刚才我问过老马家儿子了,平常他俩总在一块儿玩,那孩子知道,立马就把地址给我发过来了。”说到这,周丽晴看到婆婆眼里赞许的光:“你要地址,是打算去找?”周丽晴把换下来的枕套扔进脏衣篮:“我想着先去看一眼,看看那姑娘什么样。”隔天下午四点多,周丽晴开车带婆婆出门,照着儿子发小提供的地址,找去了酒吧街,在其中一家门口停了车。婆媳俩人在车里守了好半天,一直到晚上八点多,才见着人多起来。周丽晴一直瞪着眼睛,但一直没见着儿子,中途老公廖文兴打电话来,婆婆说正忙呢,给挡了回去。守到半夜十二点多,周丽晴终于看见儿子牵着个姑娘的手走出来,她立马来了精神,叫婆婆快看。让周丽晴想不到的是,婆婆竟然从随身的提包里掏出个小型望远镜来,怼到脸上,看得认真。后来便是奇奇怪怪的画面。周丽晴和婆婆,一个用手机照,一个用望远镜照,婆媳俩谁也不说话,一个看儿子,一个看孙子。再后来,儿子和那姑娘分开了,周丽晴和婆婆才松快下来。见儿子走远了,周丽晴嘟嘟囔囔着说姑娘长得还不错,然后扣安全带要走,却被婆婆一把按下来:“再等等。”婆婆不说话,只一脸平静,周丽晴也没好意思再问,显得她笨。凌晨三点多,周丽晴看到那个女孩子挎着另一个男人的胳膊走出来时,才一下子明白了婆婆说的再等等是什么意思。她满肚子火气:“等我把这视频给那臭小子发过去,我看他还跟我犟!”周丽晴气得要冒烟了,婆婆却淡定得不得了:“急什么,再跟跟。”婆婆说跟,周丽晴就笃定地信她,看着那姑娘上了男人的车,再跟着那车开出去。最后周丽晴跟到了一个酒店门口,眼见着那姑娘和男人走进大堂,透过玻璃门,能看到俩人亲上了。周丽晴突然暴躁起来,拍了照片就要给儿子发过去,结果又被婆婆拦下了:“还得再跟。”婆婆说:“理论上来说是够了,但咱们家那个臭小子现在正上头呢,说不定这姑娘狡辩几句,他就信了,所以啊,咱们再跟一段时间,证据多一点,也把那臭小子的上头时期避过去。”看婆婆一脸平静,周丽晴突然幽幽问了句:“妈,您当初也这么跟过我吧?”“当年我跟你,可比这严格,我连你住哪个宿舍,平时上班下班的时间都摸清楚了。“文兴那时候跟我闹腾,非要娶你,我不愿意啊。一个在风月场当服务员的姑娘,听一耳朵我就不舒服,更别提进我家门。我们家说不上家大业大,但家风总是正的,禁不起别人说三道四。我记得第一回在会所门口等着你的时候,你就是挎着个男的胳膊出来的,我气啊。但我脑子清楚,没急着告诉文兴,又多等了一段日子,等着等着就发现,你每天都挎着那男的下班,后来我查了,那男的是你亲哥。”周丽晴嗯了一声:“那会儿文兴和家里闹着呢,我怕他回家晚了,您和我爸更生气,就催着他早点走。正好我哥也在这儿干工地,我就每天让我哥来接我一趟。”婆婆看了周丽晴一眼:“我猜就是这样,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我对你改观。后来我查了你很多事儿,发现你和别的小姑娘不一样,你每月领了工资就往起存,下了班从不三五成群地去喝酒吃饭,干到年底就辞职了。我问文兴,他说你本来就没打算长干,是为了替家里还债,债还完了,你就摘出来了。”说完,婆婆傲娇地抬了抬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同意你进门,是你自己争气。不过你也得理解我,谁家娶媳妇儿,都得看人品呢,这和钱多钱少没关系。但是话说回来,也就是因为咱家有这份儿家底,所以得更谨慎,几辈人攒下来的家业,要一个身家清白的媳妇儿来接手,这想法到哪儿都没错。”这些年,她和婆婆相安无事,但其实,她心里一直对婆婆存着不满。所以前几年公公去世后,老公廖文兴提出把婆婆接过来跟他们一起住的时候,她愣是没松口。她可以平时偶尔在电话里和婆婆客气寒暄,也可以每周六都给婆婆蒸鱼,甚至能够清楚记得婆婆用的各项保健品并按时补货,但她不接受和婆婆同住一个屋檐下。她内心深处拗着一口气,那种冷不丁冒出来的“看吧,你当年不让我进门,现在我就不让你进我的家门”的邪恶小心思,总会多多少少给她一点点报复的快感。可到了这她即将要媳妇熬成婆的时刻,她才终于理解了当年的婆婆。在其位,才能体其心意,理解其内心深处的想法,毕竟儿子跟她说谈了个对象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想问问姑娘人品如何,仅此而已。其实没有那么多的婆婆故意针对你,也没有什么婆婆仗着家大业大看不起你。更接近现实的,只是婆婆想着要守住人家自己打下的江山,并为自己的儿子寻得良缘罢了。如果能门当户对固然好,但若是不能,那底线也起码是女孩儿人品没问题,就这么简单。进门为媳二十多年,周丽晴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放下了对婆婆的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