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让人们因我的存在而感到幸福”——徒步穿越戈壁纪实（四）

新闻资讯 2023-06-22 19:58 80 0

一

一夜无眠，夸张点儿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左侧躺着的阿信，睡得很好，而且无声无息，完全没有预料中的鼾声如雷，他旁边的队长海丽一直辗转反侧，显然也没睡好，再过去，她身旁的长宇早晨起来第一句话：“我一点都没睡。”她左侧的陈彬似乎睡得不错。与我们这一排脚对脚的对面，睡得最好的显然是詹大年，而且沉睡中一直吹奏小号，通宵演出。时而高亢激越时而低沉婉转。他左右两侧的李岩和几个哈尔滨小伙子，虽然免费欣赏小号，却无法沉醉其中。

所以，当大家起身开始收拾的时候，众人没精打采，大年却精神抖擞，还说了个笑话：“有一男人问他老婆，你怎么这么爱我？老婆回答，因为只有你不打呼噜。”

“千人走戈壁”有许多特色，比如“男女混帐”就是其中之一。一个战队一个帐篷，“四海皆兄弟”嘛！也因为大家都是兄弟，所以谁也没怪谁打呼噜。我们的队长，虽然一夜没有睡好，但马上进入队长角色，开始忙活着为大家服务了，不停问大家：“谁需要我帮忙的？”就连她干洗头发的喷液，也要顺手为旁边的队友头上“噗噗”几声。

经过一番紧张的洗漱——其实也就是咕噜咕噜地漱漱口，用手捧着冷水抹抹脸，洗澡之类想都别想，然后匆匆吃了早饭，便集中在昨晚篝火晚会的舞台前，开始做拉伸运动，准备出发了。大家一再被告知，今天路途最长，是32公里，沿路没有任何风景，全是单调的戈壁一望无际，几十公里都是如此，所以会非常考验大家的耐力与意志，今天的目标是，一个不少，安全而归。

二

六点整，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美丽的朝霞即将布满天空，我心里又痒痒的，但大部队宣布：“出发。”我只好望着东方的红云，恋恋不舍地随大流向前走。出发前，队长特意对我说：“一定要跟上，今天没什么好拍的风景。”我知道她的意思，要我不要再拍无人机，以免耽误时间。

按昨晚队长调整后的战略部署，今天我和李岩还有长宇结伴。我们是背东向西而行。我说：“你们是向西，我是镇西。”我回头看东方，几抹云彩阻挡了日出，太阳顽强地把自己的光束穿过云层射向大地，于是便出现奇特的“耶稣光”。我用手机拍了几张。天越来越亮，云彩越来越淡弱，而蓝天越来越纯净，天地之间，明澈而清新，空旷而辽阔。

我忍不住对李岩和长宇说：“我还是用无人机拍几张，就几张，很快的。”

他俩继续前行，我升起无人机，从显示器上看，在戈壁沙漠之中，有一条蜿蜒的路，路上精神抖擞地走着我们的队伍，虽然是三三两两，但宛如长征路上的红军。我在拍的时候，从后面赶上来的大年招呼我，我回头看，他前面好像是队长，虽然面部被罩着，但肯定是队长，因为队长总是陪着弱者走。我赶紧主动上去，说：“不好意思，我知道我不对，但我实在忍不住，我就拍几张……”队长不作声，我想，果然生气了，继续说：“那我马上收起来。”后面的大年笑着对我说：“他不是队长，队长还在后面。”我仔细一看，面罩上面是一双中年男人的眼睛，立刻抱歉：“对不起对不起，认错人了。”

虽然认错人了，但队长的严肃表情依然在我眼前浮现，匆匆拍了几张。赶紧收起无人机，去追李岩和长宇。

虽然我航拍只花了十来分钟，但他俩已经走得我看不到背影了。我想，如果掉队，队长又该批评我了。于是，我加快速度直追，反正是早晨，昨晚虽一夜未眠，但毕竟还是平躺了几个小时，至少两条腿还是歇息了的。于是，我小跑起来。把其他队的队员们一个个超越，然后甩在身后，他们惊讶地看着我，也有个别徒友劝我：“慢慢走，别那么急。”

大概跑了半个小时，终于追上了李岩和长宇。和昨天所见相比，今天的确全是戈壁滩，但这依然是一种别样的风景。我想怎么能说“今天的风景不好”呢？这不很好吗？并非只有奇峰异石，或小桥流水，才是风景，其实大漠看似一望无垠的荒凉，但它并不单调，那种苍凉，那种雄浑，那种原始，那种粗犷，那种力量……就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何况今天还有蓝天的映衬和阳光的照射。

当然，美并不是一种自然现象的存在，是人类特有的主观审视与精神体验。同样是甘肃的戈壁，六十年前的著名美学家高尔泰以及和他一起被流放于此的右派们，绝不会感觉到美，而是感觉到一种被社会所抛弃的绝望。那才是人生的艰难，才是生活的磨炼。我们今天有足够的生活保障，来这里“体验人生”，实在是隔靴搔痒，甚至有点矫情。有绝对安全的医疗保障，有虽然简陋但绝对可以保证身体所需的饮料、水果和餐饭，甚至晚上还有啤酒和烤羊肉，还有烟花绽放，可以围着篝火跳舞，自己不过就是白天徒步走个三十公里。比如我，身体当然累，但心情是闲适的，才可能一边走一边看，还一边拍。

三

我们一边走一边聊。我和李岩在讨论一个话题：历史上那些有雄才大略的帝王究竟有没有私心？我是有感于他昨天说的一个历史名人如何“无私”而和他“商榷”。我没想过要改变他的观点，但反正路上无聊，就交流交流呗。经过讨论我们认为，对那些能够改变历史——无论是推动进步，还是阻碍发展——的历史人物来说，不好从道德上去评价他们有无私心，或是否无私奉献国家民族，而是要看其作为的客观效果：是造福人民，还是制造灾难？如果是后者，无论多么“好心”，都不能原谅和“宽容”。

曾说自己“内向”的长宇和我聊起她的原生家庭，她的人生经历，她的现在工作……长宇年轻，却很有事业心，在我看来她其实很有成就，至少自己打开了一片天地，但她总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不足，需要一种提升。所以她这次来参加这次活动，就是想有所“清空”，有所“放下”，力争超越自己。

我感慨，无论多么平凡普通的人，只要我们走进其心灵，都会发现，任何一个人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宇宙。比如文静温柔的长宇。她的一番话，让我对这次“千人走戈壁”的活动有了新的认识。的确，在我看来，不过就是玩儿，而不是什么“发现自己”之类的意义，那是因为我已经退休，六十多岁，不需要这些了。如果我活了六十多年居然还没“发现自己”，那我岂不白活了半个多世纪？

但是，对长宇这样的年轻人，就是需要赋予“千里走戈壁”这样的意义，她就是很真诚地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参加这项活动的。她需要激励，需要突破，因为年轻的长宇还在成长中，她未来的人生还有无数种可能。

我也给长宇讲我的人生故事，讲网友笨笨，讲“未来班”，讲谷建芬，讲杨守丰，当然，还讲八十年代发生的或平常或重大的事件……

阳光越来灿烂，戈壁越来越辽阔。无论朝前看，还是往后望，戈壁中的小路上——其实也不是路，而是车轮压过留下的辙痕——色彩各异的徒友们。我突然感觉我又回到了南极。虽然一个是茫茫冰川，一个是浩浩戈壁，都是无垠蓝天之下的广袤大地，只不过南极的大地是厚厚的积雪，而眼前的大地是茫茫的戈壁。相同的都是蓝天之下逶迤前行的行人背影，这些背影因为不同的服装，而星星点点，色彩斑斓。此刻，远远望去，每一个徒友的背影，都是一朵戈壁上的小花儿。

走了一半，到补给站了。喝了几瓶饮料，吃了几块西瓜，嚼了几片面包，我继续前行。

四

接下来的一半，是我这次出来感觉到的真正的考验，不是因为景色“枯燥”，我刚才说了，雄浑的戈壁我觉得也是一种美，而是有三个因素对我——其实所有人都是——造成考验：第一，正午暴烈的阳光；第二，几乎把人刮倒的狂风；第三，寸步难行的砂石路，软软的，但又硬硬的，每走一步都是那么艰难。

我和李岩、长宇渐渐走散了。我一个人迎风而行，一步，一步。头上炙热而毒辣，耳边呼啸而凄厉，脚下沉重而软绵……此刻我的体力已经消耗许多，别说像早晨那样跑，就是每走一步都会付出全身的力量，双腿越来越不听使唤。

突然，头上的帽子连罩面被吹走了，我赶紧回头看，它已经在几十米之外，而且还在风中狂奔。我实在不想和它赛跑了，随它去吧。但又想，不对，还有一半的路程啊，还有两天的徒步呀，我哪里去重新买呢？虽然感觉要我的命，但我拼了，用尽浑身力气拖着疼痛的双腿在戈壁砂石中跑，去追帽子和罩面，经过跌跌撞撞的挣扎，终于在百米开外，抓住了它，抖了抖戴上，然后喘息着继续赶路。

我看了看，前后几百米没有任何徒友，好像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个人。如果此刻我突然晕倒，估计没人发现，而且此刻戈壁上的砂石温度很高，风又那么烈，我肯定不可能爬起来，只能风沙淹没，或暴晒而死。我想到了彭加木。如果真那样，媒体会怎么报道我的“不幸逝世”呢？

当然，这是我的胡思乱想。我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信心，虽然累到了近乎极限，但不至于晕倒。我一步步地朝前走，大脑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我想到了自己六十多年的几个人生的沉重打击和柳暗花明，想到了母亲临终前对我说的最后两个字：“锻炼！”想到了工作站的老师等着我回去讲戈壁之行，想到了镇西茶馆的网友们这两天都在盼望我早点发布纪实文章，想到了七月份即将在旺苍举行的新教育年会，还想到了中国的现状和国际局势……当然，想得最多的是我目前正在写的一本关于抗战的书。我计划在国共两党中各选五位著名的抗日人物来写。目前已经写了杨靖宇、戴安澜、周保中、张自忠、赵一曼、左权，刚刚写完高志航，还准备写叶友焕和王铭章，还有一位写谁呢？今天在戈壁滩，我想到了，写佟麟阁将军，题目都想好了《卢沟日落》。

渐渐地我又追上了好些徒友，其实我走得很慢，但他们走得更慢，都很吃力。好几位徒友都对我伸出大拇指：“你真的很棒！”

我说：“谢谢！”但知道他们主要是看我比较年长，所以对我表示敬意。但我希望他们对我的敬意和年龄无关，而就是敬佩我这个人本身。就像我对老师们说过的话：“我们爱一个孩子，是爱他这个人本身，而不是爱他优秀的表现和成绩，更不是爱他将来可能的社会地位。”

五

每天的路上都沿路插着总共100面旗子，并且编号从1到100。提示我们还有多远的，不是还有多少公里，而是还有多少面旗子。

走着走着，看到“85”的旗子了，我想，还有15面小旗子了，就这样，一步一步，从85到90……突然，看到有标志说，还有最后五公里，我更有信心了。结果发现好像足足走了十公里都还没到。终于，看到提示“还有最后三公里”“最后一公里”，但走着走着，却老不到，感觉距离停止了变化，怎么也走不到。

但我还是咬着牙，一步步往前挪动。终于，走到了“100”的旗子前，踩着红地毯，走进了旗门，走进了宿营地的“自由远行”帐篷。

后来我才知道，组委会在快到终点时提示的公里数都有假，明明不止五公里却说只有五公里，但这是为了激励徒友们而故意准备的“善意的谎言”。但是，这个“谎言”是很容易被“戳破”，一旦大家知道了真相，会很生气的。今天我们队的几个哈尔滨小伙子就生气了。所以，我认为还是实事求是地标明距离就好了，让徒友真正心中有数。

一跨进帐篷，先到的哈尔滨帅小伙子孙洪亮说：“你真的了不起！”他向我竖起大拇指，“我刚才都晕了，医生赶紧过来，说我缺钾，给我增加了钾，我才缓过劲儿来。”国庆说：“你是我们的榜样！像您这种年龄段的，真的很了不起。”后来他们一再说：“我们服你！”

但从对讲机传来的消息却让我心一紧：“詹大年晕倒了，救护车已经送他回来！”

我感紧去医务帐篷，大年正躺着，不过神志清醒，我松了口气。问怎么回事，他说：“头晕，眼前黑。”他很感激地说：“队长一直陪着我，扶着我走过了四面旗子，从87走到91。后来看我实在不行，就打了报警电话，救护车很快就过来了。”

我问医生：“他现在怎么样？”

医生说：“现在一切正常，血压和心率都正常。主要是低血糖。”

我说：“都怪你不吃饭嘛！”

说着，海丽过来了。我说：“海丽，你今天救了詹大年的命啊！你是他的救命恩人。”

海丽一直很自责，她握着大年的手，内疚地说：“都怪我没照顾好！”

我说：“这和你没关系。”

她说：“我应该早点打报警电话。”

我说：“如果你早点打，詹大年不会同意的。”

詹大年说：“非常感谢海丽！”

我和海丽搀扶胖胖的大年一步一步回到了帐篷，让他躺平。

六

晚上，我们战队在队长的组织下开会，谈“感恩”这个话题。海丽希望大家就这几天的感受谈谈最感恩谁。

每一个人在发言时，都不约而同地说感恩队长张海丽：善良，无私，细心，热心，真诚，豪爽……大家在说的时候都不是抽象地说几个概念，而是列举了许多细节。

我很感动的是，来自哈尔滨的小伙子高超还特别提到我，说要“感恩李老师”。他是个全身纹身的小伙子。高超说：“我感恩李老师不以貌取人，那天晚上他说他相信我很善良。这次来戈壁，通过接触李老师，我增强了信心。如果有人因为纹身而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你，但如果你像李老师一样对我真诚，我对你也很真诚。”

国庆、洪亮、张强也表达对我的感恩，说我这几天的表现，让他们非常敬佩。他们说：“我们要是到了您这个年龄还能像您这样的身体，就很满意了。”

长宇也把我列入了她感恩的人之一，说我给了她鼓励和帮助。“是李老师让我对自己有了信心！这么年长的人都能来戈壁，那我也一定能够走完戈壁。”

张海丽的发言最让人感动，她感恩詹大年，“那么艰难，他一直怕麻烦我，而坚持走着。他的毅力让我感动。还有阿信，本来身体不好，可他不要我照顾，让我好好照顾大年老师。他不要登山杖而走完了全程，如他的名字‘阿信’一样，凭的就是一种信念。”

她也提到要“感恩”我：“李老师的体力我们大家都看到了，完全不像64岁的人，比我们好多年轻人都棒，走路的速度远超我们。还有他那么勤奋，每天写那么多字的文章，把我们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这多么有意义！”

这时候，随队医生过来，说要给詹大年做个检查。大年走了，我开始发言：“我当然先要感恩海丽，但刚才大家都说了很多，我就不说了，我要说的一切将写在我的文章里。刚才听海丽表扬我写日记，我就觉得我写这份戈壁纪实有了新的意义，就是我要用我的文字为你们五十年后留下真实的记忆。以后你们老了，对别人说我去过戈壁，别人问你去戈壁的事，可能你记不得了，只说去过戈壁，但有了我的戈壁日记，它将唤醒你们青春的记忆。”

然后我说要感谢四个哈尔滨小伙子：“你们说佩服我，给我伸大拇指，你们都不知道我受到的鼓励与激励有多大，所以我感恩你们！”

最后我说要感谢的人，是詹大年：“他不但给我金钱的众筹，还用行动给我众筹，陪我来戈壁行走。但今天要给大家讲詹大年的教育故事。”我谈了他的丑小鸭中学，讲了他收养弃婴并将孩子培养成一个优秀大学生的故事……

七

大家正在感动，詹大年进来了，后面跟着医生。大家都问情况如何，医生说：“身体问题不大，但明天不能再走了，我们用车送他回敦煌。”

我们大家都对大年说：“身体最重要！”“你一定要听医生的。”

医生担心因为詹大年退出而影响我们“自由远行战队”的比赛分数，我马上大声说：“我们不要名次，退出比赛。”大家都说：“我们不要比赛了！我们这个团队这么温暖，比什么都重要。”国庆特别说：“我这次来，目的已经达到了，其他什么比赛之类的，无关紧要。”

医生特别感动：“太好了！”

我忍不住补充了几句：“我曾给我的学生说过一句话，‘让人们因我的存在而感到幸福’，现在我在这个团队感到了幸福。我们彼此原来素不相识，现在我们成了真诚的朋友，彼此都因对方而幸福。我有一本书，名叫《幸福比优秀更重要》，因为优秀是别人给的，而幸福是自己的感觉。这次戈壁之行，有没有名次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这11个人如此相亲相爱，这就是幸福比优秀更重要！”

大家纷纷鼓掌。

海丽拿出纸笔，开始记录我们11个人的年龄和其他信息，然后按年龄大小开始排行，我是老大，詹大年老二，李岩老三，阿信老四，海丽老五，长宇老六，张强老七，洪亮老八，高超老九，国庆老十，陈彬老幺。

张强说：“我们叫李老师大哥，合适吗？”

我说：“合适。因为‘大哥’二字有特定的含义，就是我们在戈壁的相识相处相爱，这是一份特别的兄弟情。以后只要你们叫我大哥，我就知道，这是在戈壁结交的兄弟。”

开完会，海丽就开始给我们每一个人做拉伸按摩了。

热情温柔的海丽，此刻变得“凶狠”了，每一个被她拉伸按摩的人无不哭爹叫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