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猪肉摊前,罗玉熟练地拣起两根粗胖的猪蹄和一块肥厚的猪肝,面上含着浅淡的笑意,显然对今天的食材很满意。
刚付完钱,小区里一位眼熟的邻居也来买肉,扫了眼她手里的货,打趣道:哎哟又是猪蹄猪肝,老李还真是吃不腻啊,你也不嫌洗煮麻烦!
罗玉微微垂眸,羞赧道:不麻烦,他就好这口。
说完便快步离去,一副又难为情又幸福的模样,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女。当然,要先忽略她四十出头的容貌。
身后,“小三”“真爱”之类的字眼依稀飘进她耳朵,她嗤笑一声,并不在意。甭管好话坏话,连续听了近十年,都会变成废话。
不过眼下,其中某些字眼能够帮到她,因此她在尽力落实,好让她和李文军的真爱看上去再真些。
一路上但凡遇到个打招呼的熟人,她基本都会将对方的注意力引到自己手上,然后不经意地秀个恩爱。
幸福的面具戴久了,外人信以为真,她自己也懒得卸下。
直到敲门无人应,她才忍不住冒出几句突兀的唾骂,令那张沉浸在真爱中的脸变得异常狰狞。
唾骂没有任何作用,罗玉知道李文军一定又在躺椅上睡着了。睡得跟死猪一般沉。她一边忍着麻烦翻钥匙,一边在心里无声地恶毒诅咒着。
门被推开,屋内阴翳得仿佛打翻了墨汁。
这栋老房子的年纪比罗玉还要大,是李文军的父母留下来的。
因为位置差,光照不足,住在里面总像泡在梅雨天气里,卫生间无论怎么清理都有一股经久不散的异味,瓷砖上的陈年残垢恍若妇女颧骨上的斑块......没有一处让人满意。
偏偏她就只能住这种房子。
不像宋晓梅母女俩,分走了最好的两套房子。
其中一套大三居,还是高级住宅,环境好得不行,装修也精致,主卧一张大床据说要两万。罗玉在那上面滚了几次,流连忘返。
她曾经费尽心机,图谋光明正大地站在李文军身边,成为那房子新的女主人,长长久久占据那张床。
结果呢,她轻易就做到了光明正大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却再也没机会靠近那房子,躺在那床上。
她气啊恨啊不甘心啊,却没有任何办法。
毕竟,谁都知道,人家原配宽容大度,不仅不计较她的插足,还被她的真爱感化,主动让出枕边人。
对方大度如此,本就处于道德低洼处的她若是再有任何不满和要求,简直要被群众口诛笔伐。
而婚外情中的另一当事人,更是不敢多说什么,甚至乐意花钱买心安。
到最后,所有人都觉得,是她占便宜了,夺了人家的婚姻,抢了人家的名分。
所有人都说,她是个厉害的角色,不声不响地赢了原配。
就连她自己,一度也很迷茫,这是赢了?
做小三的,不曾受过原配任何诘难,不费吹灰之力就上位成功,难道还不算赢?
可是,这赢的滋味,怎么比输还难过呢。
每当指腹摸在雪白的猪皮上,那股生冷油腻的触感,总是让她克制不住地想起老男人身上的肌肤。一样的令人作呕。她随意用水冲冲,胡乱剁成小块,全部丢进高压气锅,再一股脑放进各种调料。油盐放得最多,入味。年纪大了,口味便重。她忙活一通出来,李文军仍在躺椅上酣睡,一只绿头苍蝇落在他的眼皮上,欢快地扑棱翅膀。老房子阴凉,这样睡觉容易风寒。罗玉却当做没看见,自顾自窝在沙发上刷手机。她知道,他起码还能再睡一个小时,嗅到焖猪蹄的香气而苏醒。她呢,则会在那之前及时替他盖上手边的毛毯。网友是她在网络上认识的男人,看过她在社交平台发的视频,夸她保养得当,对她赞叹不已。小城就这么大,因为宋晓梅高调无私的成全,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知道罗玉和李文军互为真爱,再也没有男人愿意来招惹她。她只能从陌生的网友那里获得慰藉。这个网友跟她年纪相仿,事业有成,喜欢爬山,身材保养得跟小伙似的。两人十分投缘,没事就聊天。罗玉不止一次在梦里跟对方琴瑟和鸣,醒来嗅到枕边的老人味,再也无法入眠。她时常陷入迷茫:自己当初究竟是怎么跟这个猪猡一样的老男人滚到一起去的?十年,说长不长,弹指一挥间,说短不短,人生有几回。十年前开始的孽缘,情分模糊得让罗玉恍如隔世,造下的孽果,她这些年却是一天都没少吃。人人道她是赢家,她却天天幻想时光倒流,好叫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踏进这场赌局。当然,一开始并不是赌局。因为有人根本没想赌,直接奔着抢去的。三十二岁的罗玉在结束第一段婚姻后,不断奔波在相亲的道路上。她没有房子,工资交完房租后所剩无几,必须赶紧寻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归宿。然而,她实在没什么过人的长处,又是二婚,在婚恋市场并不占优势。被介绍给她的男人,全都是她看不上的。一直蹉跎到三十五岁,她遇见了女儿已经上大学的李文军。彼时的他,还不是现在这个吃了睡睡了吃的肥胖老男人。四十六岁的他,在单位当个小领导,西装革履,满面春风,微凸的啤酒肚并未影响他的魅力,反而是成功人士的象征。他舌灿莲花,平等地赞美每一位打交道的女士。其他人一笑而过,单身的罗玉却听进心里。打听到李文军家里有三套房子,膝下却只有一个上大学的女儿后,她立刻意识到,他绝对是自己理想的夫婿。嫁给他,她无需为生活发愁,也不用辛苦做后妈,跟嫁个条件不错的头婚男人没什么区别。运气好的话,她再给他生个儿子,就圆满了。她比他小十一岁,正是熟透的年纪,又积极主动,他到底是个庸俗的男人,很快就上钩了。两人嫌在酒店不过瘾,本着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开始登堂入室。李文军起初还不敢,被罗玉怂恿了一次且快活无虞后,便隔三差五将情人带到妻子的床上。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更何况是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没多久,宋晓梅就捉奸在床。按照罗玉的计划,她会被宋晓梅打一顿,成为李文军心中弱势的一方,得到他的怜惜和歉疚。随着宋晓梅越来越泼妇,对比之下她小意温柔,渐渐的男人的心会越来越倾向于她,最终完全属于她。然而现实却是,宋晓梅带着一大堆人来捉奸,却没动罗玉一根手指头。哪怕罗玉当着她的面故意亲近李文军,她的神色始终云淡风轻,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动容,说自己被他们的爱情感动了,要成全他们。当时很多人以为宋晓梅说的是气话,一边骂罗玉,一边劝她别冲动。宋晓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解释自己不是冲动,是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才做出的决定。宋晓梅眼含热泪地说,做了半辈子夫妻,她了解李文军,明白他和罗玉在一起才是真的快乐。而罗玉呢,据她考量,也是真心对待李文军的。与其以后三个人痛苦,她更愿意放手成全他们两个的真爱。没几天,李文军就离婚了,而他俩的真爱故事传得到处都是。这婚离得太容易了,有一瞬间,罗玉几乎也以为自己真是李文军的真爱。直到他搬进父母生前住的老房子,没有任何仪式直接跟她领证。她质问他为什么把最好的两套房子分给前妻,他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出轨本就对不住人家,况且房子给了最后也是孩子的。她又问那她以后生的孩子怎么办,他不以为然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在说她这把年纪还能生么,嘴上却哄着说自己还能挣钱。后来,她才知道,不能生的人是他。他的身体早就被酒色掏空了,不过是一团肥胖的行尸走肉罢了。她以为自己钓上的是一个有钱老头,结果发现,前妻把钱都拿走了,留给她的只有一个老头。在那之前,李文军工资不低,虽然没能让她怀孕,但是锦衣玉食的安逸生活让她放弃了计较。李文军的意思是,他反正没有儿孙需要他去拼搏,有一套房子安身,有退休金度日,吃喝不愁,何必还要闷在单位蝇营狗苟,他要享享清福喽。罗玉心里不悦,面上却不显露,只一个劲怂恿他卖掉老房子换套光照好的新房子。他找各种理由拒绝了,工资卡也紧紧藏着,除了菜钱,几乎不会多给她一分钱。她顿时明白,他这是将她当做伺候晚年的保姆,笃定她没有退路不敢离婚。毕竟,房子是他的婚前财产,共同财产只有他那点退休金。她唯一的选择,只有陪他熬,尽心尽力伺候他终老。他心情好的话,没准会写遗书将房子留给她,免得她还得跟他女儿打官司争遗产。难道,要她伺候一个糟老头子二十年么?到时候,她自己也是一个老太太,形单影只,即使拿到房子,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能趁早将房子搞到手,再找个称心的伴侣,日子还是有些盼头的。于是,她决口不再提换房子的事,也不张口闭口找李文军要钱,而是掏心掏肺地伺候他,每天给他做好吃的,他喜欢吃什么就做什么,顿顿酒肉,生怕苦了他。李文军越吃越胖,像一只永远塞不满的酒肉坛子。血压自然也是越来越高,他倒无所谓,只管吃得快活,反正有降压药。罗玉低眉顺眼尽心伺候的态度俘获了他的欢心,让他说出了“房子以后留给她”的口头承诺。罗玉拿着录下来的承诺,信心满满地留待以后跟宋晓梅的女儿打官司用。只是,李文军并没有像她设想的那样脑溢血猝死,而是中风瘫痪了。他坐在罗玉面前,扫完一盘酱爆猪肝,又啃完两只猪蹄后,五官忽然扭曲起来,像一摊要变形的怪物。她吓得跑出去喊人,出门后步子迅速慢下来,闲情惬意得仿佛饭后消食。可惜,邻居太给力了,他及时被送医,抢救及时,捡回了一条命。哪怕是装的尽心尽力,几天下来,她也累得够呛,赶紧将李文军的女儿喊回来。对于这个见面次数屈指可数的继女,罗玉并不了解,只是凭直觉意识到双方父女情分淡薄。更确切的说,是女儿单方面憎恶父亲。罗玉对此毫不稀奇,一个随意出轨的男人,大概从前在婚内就不老实,如何能获得孩子的尊重仰慕。李文军的女儿表示自己可以放弃继承权,只要罗玉同意照顾她父亲直至终老,那么房子和退休金都由她做主。她说,因为知道罗玉跟父亲是真爱,所以将人交给她最放心。前来帮忙加看热闹的邻居们纷纷为罗玉说好话,夸她一直精心照料丈夫,顿顿不辞劳苦,绝对是真爱,让李文军的女儿对后妈放一百个心。就这样,在房子退休金和人言情势的裹挟下,罗玉被迫揽下照顾瘫痪丈夫的重担。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没法做小动作,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掐打咒骂床上那个耽误她一生的男人。这座阴沉的老房子,仿佛一口不见天日的棺材,将他们的“真爱”发酵出最恐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