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东：善良是一把刀

《漫长的季节》中，沈默最让人痛心。她的名字耐人寻味。“沈”通假于“沉”，沈默等同于沉默。鲁迅先生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沈默，在沉默中爆发，也在沉默中灭亡。

沈默的命运是凄惨的，从小父母双亡，她和弟弟被亲大爷收养。大爷是一个退伍军人，但也是一个王八蛋。他有人脉，很凶狠，很狡诈。

随着沈默长大，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大爷有想法了，或者说大爷本来就有想法。他把沈默的弟弟傅卫军送去了孤儿院。傅卫军不肯走，大娘装聋作哑，可怜的沈默无能为力，最终弟弟还是被送走了。

大爷花大价钱让沈默学钢琴，玩物也需要高雅，沈默成了大爷的玩物，成了大爷泄欲的工具，大爷还给沈默拍下裸照，让她乖一点。裸照也是要挟沈默的工具。

这一切大娘都看在眼里，但因为惧怕大爷，她装聋作哑，假装看不见。沈默只能拼命读书，希望逃离这个家。最后她如愿以偿考取了桦林医学院。为了避免找大爷要钱，她在维多利亚娱乐城弹钢琴打零工，挣取一点生活费。就是在这里，她认识了王阳，认识了殷红，也被动认识了港商。

王阳找沈默表白，这个小伙子如同阳光一样温暖，沈默被感染了，似乎也对未来充满了一点希冀；但大爷带着大娘来了。

饭桌上大爷对沈默说：“你大娘有严重的风湿病，在小地方已经看不好了，桦林的医疗条件还可以。”

沈默接着大爷的话说：“那就来这看看吧”。

大娘顺势说：“我们准备在医院附近租一个房子，离着你们学校也近，治病的同时还能照顾照顾你。”

沈默一愣，外表平静，内心却狂风暴雨，她本来以为就是短暂的几天，没想到大爷有备而来。

看见他们到来，沈默的恐惧我们在荧幕外都能感受到。作为一个女孩，吃饭的时候大爷却和她坐在一排，大娘单独坐在对面，大爷一只手在桌子上，另一只手一直放在桌子下面，这只手在下面干什么，显得极为诡异。

吃完饭后，沈默和大爷大娘来到旅店，大爷让大娘到楼下买茶叶，显然是要把大娘支走。

沈默预感到不妙，自己抢着要去买；但大爷不许，呵斥大娘下去了。大爷把门关起来，让沈默坐下，然后他竟然给沈默剪起了指甲。一边剪一边说：“什么是一家人，我们就是一家人，一生一世在一起。”什么叫一生一世？一生一世的是夫妻，大爷用这个词来描述他和沈默。他不但夺走了沈默的过去，还想一辈子霸占沈默。

剪完指甲后，大爷发现沈默手指有一个口子，他竟然自己同样的位置上也划了一个口子。这是什么？心心相印？我呸，这个死变态，太吓人了。

其实，大爷收养沈默根本没把她当养女，而把她当成未来的女友，当成自己的玩偶和泄欲工具。所以，从小就给她灌输长大后要成为他的女人，要一辈子听话，要一辈子报恩，不能白养了。

沈默过生日，大爷记着，还给她买了一条裙子。说没有外人，让沈默当面换衣服。沈默冲进厕所换衣服，大爷在外面急不可耐，翻看沈默的包，竟然想强行敲门进去。

沈默突然出来了，大爷到处摸她的新衣服，说，“你看看这花边，你看看这小花儿，我就喜欢小花儿。”沈默也是他的小花儿。他还警告沈默：“不要晚上再去打工了，要是乱交了什么朋友，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大爷不是白养你了吗？”

大爷肮脏的内心昭然若揭，没白养就是要她用身体报答，这个身体是大爷养大的，也该大爷来享受。沈默离开旅店后，大爷一直闻着沈默身上撤下标签的味道。

此刻大娘正侧着身呼呼大睡。镜头慢慢推近，大娘睁大着眼睛，竖着耳朵。大爷对沈默所有的欺凌她都心知肚明，她把自己当空气，这是自保的办法，但也成了罪恶的助手。

王阳那一阵猛追沈默，沈默发现了王阳阳光的一面，这正是黑暗中的沈默所缺少的。她渴望抓住王阳，但她不敢面对大爷。她说，“有些东西只能喜欢，能喜欢就够了。”但王阳却鼓励沈默要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王阳的鼓励终于让沈默鼓起勇气，她迈出了反抗大爷的第一步。

沈默找到大爷，让大爷说个数，她要打工挣钱还给大爷。大爷勃然大怒，抓着沈默喊道：“你把肉都割了，称一下几斤几两，都还给我。怎么，割骨还父，割肉换母啊？”然后他娴熟地接下皮带，发疯一样地抽打沈默。

最惊恐的是，大爷咬牙切齿地对沈默说：“人家要知道你的过去，人家还能爱你吗？你只能跟大爷在一起，咱们才是一家人。”

在皮带的抽打中，沈默没有发出一声，她眼里都是屈辱和仇恨，剩下来的就是茫然。大爷为了彻底把沈默毁掉，他给学校邮寄举报信，在校园里到处张贴沈默的裸照，说沈默在维多利亚卖淫，败坏学校风气。这是要逼沈默从维多利亚失业，或者被学校开除。一是失去经济来源，二是断绝她和王阳的来往，三是无路可走。

至此，沈默也下定决心。开始了反抗大爷的第二步，让傅卫军和朋友去找沈默儿子沈辉，把他的胳膊折断了。这既是敲山震虎，也是调虎离山。大爷沈栋梁不得不离开桦林，回松河去了。临走时大爷发下宏愿，这辈子一定要让沈默死在自己手里。

沈默从这里脱胎换骨，王阳是她的主心骨，当然还有弟弟傅卫军。或许这个弟弟并不是沈默的弟弟，而只是沈默的第二人格。沈默，沈默，傅卫军就是哑巴，不是够沉默吗？

更奇怪的是，沈默和弟弟还不是一个姓。本质上沈默还是孤独的。王阳是个大男孩，从小到大被溺爱保护得很好，他不知道人生的险恶，这就是沈默说的，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人。弟弟傅卫军对自己很好，但他又是一个哑巴，所以沈默第一个真正的朋友，是她非常依赖的殷红。

殷红特立独行，与其他的失足女都不同，她很有侠气，一出场就保护了下岗后在维多利亚陪酒的巧云。殷红不幸的家庭，以及她的反抗和斗争，都让沈默一见倾心，她是真正把殷红当成好朋友的。在情感上比王阳更靠近，但就是这个殷红，把沈默出卖了。可以说，没有殷红的出现，沈默不可能走到最后一步。

殷红下药，使得沈默被港商奸污了。问题是，沈默从小到大，一直被大爷玩弄，她何以爆发出要杀死港商的决心？这就是沈默的心理。

从大爷身边挣脱，遇见王阳后，沈默决定忘记过去，毕竟过去自己是一个小女孩，人生不能自主，现在不一样了。但她仍然被最好的朋友出卖，仍然还是一个玩物。这绝对是她不能容忍的。一个好不容易挣脱出来的人，重新跳进火炕里，让命运从头再来一遍？让她的努力全部作废？

沈默在杀港商之前说：“知道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人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港商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沈默绑架了港商并给他打了药，她支开弟弟和王阳后，一个人解决了港商。王阳替女友毁尸灭迹，一个人将港商的尸体扔到桦钢的熔炉里。

殷红这时候却误打误撞找上门来，她恬不知耻，认为沈默发达了，而这个机会是自己创造的，是自己下药才让沈默攀上了高枝，她还让沈默给自己分钱。她还透露了一个不该透露的细节，她听见了沈默打电话约走港商的。

沈默在得知这个细节后，动了杀机，她必须杀殷红以绝后患。不但绝后患，还能把自己伪装成碎尸案的受害者，自己顶着殷红的身份到外地去生活，因为殷红家人对殷红不闻不问。这就实现了这个世界上沈默已经不存在了，她只有死了，才能解除真正的恐惧，也只有死了，才能解除掉恩怨。

但还有两个问题。

沈默既然能毫不费力杀掉港商和殷红，为什么要十八年之后才回来干掉大爷？她这一生不是最恨大爷吗？她受到的全部伤害不全是来自大爷么？她怎么能忍？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首先，从心理学来说，她是知道大爷厉害的，她被大爷欺负惯了，内心里恐惧大爷。这个恐惧如影随形，以至于要装死才能摆脱。就算弟弟傅卫军不怕死，还是未必动得了当过兵的大爷，或许还会让弟弟身陷险境。所以起先她是不敢动大爷，只是要躲避他。

其次，她让弟弟先折断大爷儿子的胳膊逼走大爷，只希望与大爷一刀两断，井水不犯河水。

最后，弟弟进去，王阳死了，沈默没有帮手，更不可能杀掉大爷，那就只有等。

为什么十八年之后，沈默要回来杀大爷和大娘？因为大爷当年在收尸时，就已发现死者不是沈默。这两个仇人都在等。大爷通过傅卫军通信，敏感地发现所谓的殷红就是沈默。于是利用手段，让傅卫军在监狱里死了，大爷拿到了傅卫军的骨灰，然后写信给沈默，自己则守株待兔。

大爷说过一定要沈默死在他手里，他不是怕沈默报复，而是一直在等着沈默自投罗网。

沈默之所以一定要冒险回来，一来是要干掉大爷大娘，拿到弟弟的骨灰，这是对弟弟的亏欠。

二来，她和大爷大娘的恩怨迟早要解决。大爷不知道，还有一个人一直在暗中等待，这就是他的儿子沈辉，他被傅卫军折断了胳膊成为一个残疾人，一直想要复仇。于是就有了沈辉用套牌车撞沈默，结果被沈默逃脱。然后沈默潜回去，杀死了大爷。操他大爷，这老家伙死得好啊。但大娘没有死，送进医院里去了。

那么，另外一个问题来了，大娘该不该死？

在沈默的眼里，大娘是该死的。她给大娘剪了指甲，请注意大爷给自己也剪过指甲，也剪出血来的。她把大爷带给自己的恐惧还给大娘了。她问大娘怕不怕？还说，当弟弟被赶走的时候，她不说话。当大爷把手伸进自己衣服里，她还是不说话，沈默责问，你以为你不说话就是一个好人吗？沉默就是帮凶，是最大的恶，所以大娘该死。

沈默恨大爷，大爷毁了她的前半生。大娘更恨大爷，她是长期被暴力被羞辱被践踏的妻子，包括当着她的面侮辱沈默不也是对大娘的践踏？她只是被打怕了而已，面对大爷的变态和凶残，一个能跟刑警队长硬扛的王八蛋，一个弱女子怎么和他斗？

马队调查大爷，大娘给马队倒水只倒了三分之一杯，然后有意把水瓶放在马队身边。马队自己倒茶喝，发现了水瓶上的字，继而揪出沈栋梁给沈默拍裸照。

大娘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她用自己的方式借刀杀人，她最终等来了沈默，也许她并不害怕，她和沈默一样，死亡才能真正解脱，最后，她也解脱了。这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