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从乡下回来,和程老师一起去看《长安三万里》,接近三个小时,看得热血沸腾。整部电影有48首诗歌,原本担心孩子们背诵诗歌,结果整场只有一个孩子背诵了《静夜思》。
看完后,基本判断这是一部诚意之作,导演下了大功夫,用动画的形式,把煌煌大唐搬上银幕,叫好又叫座,确实不易。
想讲三个问题。
一是长安为何三万里?
长安远不远?长安不远,长安很近,长安在每一个文人的心里、眼里、梦里。
但长安真不远吗?李白之才,如黄河之水天上来,纵横恣肆,不可阻挡。他写燕山之冷,雪花大如席;写愁绪之深,白发三千丈;写危楼之高,手可摘星辰……如此大才,为了到达长安,李白花费了多少年?长安到底远不远?
高适名门之后,其祖父生擒突厥可汗,讨伐高句丽,生前平定边疆,死后陪葬乾陵。其父高崇文文武双全,曾任广东韶关长史,只是不幸英年早逝。
高适家道中落,但却是标准的世家子弟。寒门子弟要参加科考,世家子弟只需要举荐就能做官。
高适20岁左右,远赴长安拜谒父辈好友,希望被他们举荐,但他忘记了“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一次次闭门羹,长安米贵,高适最后不得不怅然而归。
长安远不远?长安很远。长安有多远?长安三万里。这是大唐壮阔河山的距离,也是无数青年现实和理想的距离。
李白错就错在他是商人之子,尽管飘逸多金,但身份永远是贱民,没有资格参加科考,只能夹起尾巴去干谒、去行卷、去溜须拍马,遗憾的是,没有才学之人,对盛唐人人会写的诗歌不感兴趣;有才华的人,对才高八斗的李白又不太感冒。曹丕说,文人相轻,自古皆然。长安三万里,是一个商人之子需要跨越的楚河汉界的距离。
长安三万里,还是一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弟高适要穿越的距离。除非穿越到他父亲的年代,甚至穿越到他祖父的年代,高适才能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但这是动画片,不是穿越剧。
于是高适从不肯读书到拼命读书,从急于事功到韬光养晦。原先他只肯把高家枪练得出神入化,但上阵杀敌的高家枪,最终变成了舞场上的耍花腔,连玉真公主都看不上,最要命的是,还在与裴十二的比武中,败下阵来。
那以后,高适拼命读书,努力练武,这是一个差生的成长史。一个英雄的旅程,注定必须离家,必须遇见挫折,人生导师和灾难……高适去边塞,妄图走另外一条捷径,“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但他九死一生,看到了什么?看到了“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歪打正着,一夜之间,高适的诗名大振,但权贵更加敬而远之。谁都喜欢涂脂抹粉,但谁愿意身边有一颗定时炸弹?这是古往今来知识分子共同的命运。
到最后高适赴十年之约,做了一个他一辈子都不愿做的书记官。但高适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战场上用高家枪杀敌与用文字杀敌,是一个道理。
我们可以设想,假如没有安史之乱,没有统治阶级的病急乱投医,高适何以在白发苍苍之际还能获得机遇,出将入相,从而“大鹏一日同风起”?
长安远不远?长安很远,何止三万里!
二是黄鹤楼和扬州为何反复出现?
电影中长安、黄鹤楼和扬州反复出现,这意味着什么?
其实这是盛唐折叠的三个世界。
长安是政治的中心。
所有年轻人都向往长安,“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帝王在哪里?帝王当然在长安。长安是盛唐的象征,也是功名的象征。但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功名是必须的。踏入长安政治中心的入场券,就是曲江宴。
朝廷每年会在曲江池举行盛大宴会,奖掖新科进士。全长安人倾城而出,都想一睹新科进士的风采。曲江宴见证着唐朝文人鱼跃龙门后的高光时刻,也见证着“唐朝的群星闪耀时”。
电影中的诗人常建最有代表性,长安落第,诗人写道:“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
长安登科,诗人孟效却写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一样策马狂奔的常建,确实“马蹄疾”,以致把一个去看曲江宴美女的马匹惊动了,差一点把她掀翻在地。危急关头高适出手制住了受惊的马,两人四目相对,郎才女貌,这个女孩也是高适最心仪的女孩,但郎有情妾无意。明明高适救了她,眼神里含情脉脉,但她还是追随冲撞自己的常建而去。因为常建是有功名之人,他获得了上流社会的入场券。
黄鹤楼是文化的中心。
黄鹤楼上挂满了诗板。无数的骚人墨客都在这里留下翰墨。李白也想留墨,小二却问了一句,请问贵客什么功名。没有功名,浪漫写不成,伤心也写不成。
崔颢是富二代,鼎鼎大名的崔公子,诗歌写得实在好。狂傲如李白,也忍不住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这个“眼前有景道不得”,既是崔颢的诗歌写得好,给自己唱和带来的写作压力,也是功名无法跨越所产生的阶层鸿沟。长安远不远?一个文化中心的黄鹤楼也要讲阶层。
下一次李白终于写出了有关黄鹤楼的千古名诗。那是李白最辉煌的时候,也是盛唐气象最盛的时候。再到下一次,李白跟随永王叛乱,做了永王的幕僚,为永王写了11首诗歌。永王被诛杀之后,李白以谋逆罪被高适囚禁在黄鹤楼。高适没有见李白,让一个童子去点化李白。童子打开窗帘,让李白看看窗外,这里是哪里。
李白这才知道自己被囚禁于黄鹤楼,这是他与高适三次相聚的地方。文化的黄鹤楼,正被战火毁于一旦。李白明明是一个文人,偏偏要涉足政治,这就是李白的错位。黄鹤楼被烧毁,就是李白的理想被烧毁,政治梦的破灭,伴随着文化梦的破灭。
扬州是商业的中心。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江南。”这里的江南不是苏杭,而是扬州。扬州是大唐商业最发达的地方,也是最灯红酒绿、挥金似土的地方。
李白在扬州声色犬马,放浪形骸。他带着高适划一条小船,去抢一个头牌歌姬,结果又被老板大船追赶,美貌的歌姬又被老板抢回去了。
但就在大船之上,歌姬为李白跳了一个美艳绝伦的柘枝舞。李白一高兴,把黄金全部投掷过去。歌姬说,妈妈会不高兴的。于是李白又把自己的白玉扳手扔过去,小女子盈盈万福,心满意足了。
这就是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扬州。这就是扬州,“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扬州。
但扬州不属于高适,他觉得非常不适,他批评李白玩物丧志,浪费天赋,大丈夫不想建功立业,空负盛唐这个时代。
裴十二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她用裴家剑法击败了高家枪,并且告诉他,你有才华什么用?你有武功什么用?都是李林甫和杨国忠把持朝政,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明珠暗投就是各自的命运,自己尽得裴家剑法的真传,那又怎么样?一是报国无门,二是报国无身,自己是个女儿身,如何建功立业?高适赧颜而退。
比较曲江宴的歌舞和扬州歌舞,两者截然不同。扬州歌姬之舞,声色犬马之歌舞,绚烂色情之歌舞。曲江宴的歌舞,则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歌舞,那是官家的歌姬,卖艺不卖身。等到安史之乱后,繁华的扬州城也衰败了。姜夔写道:“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三是李白为何没有高适动人。
这是电影的架构所致,电影以高适为视角,高适当然是头号主角,又以高适和李白的人生交往为线索,来展示大唐的群星闪耀。李白都是在高适的人生重要节点嵌入,呼之即来,呼之即去。但却完整地描述了高适的成长史,所以高适形象极为动人。
高适与李白不同。
李白大多数时候是轻松的。反正是商人之子,科考无望,本质上他也并不在意做官,只是要完成“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浪漫,但现在功名尚不可得,又如何深藏呢?好在李白是刻骨的浪漫主义者,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未来一定可以纵横天下,所以他是轻松的。偶尔的沉重又可用酒来化解。“长风万里送秋雁, 对此可以酣高楼。”
第二个轻松的是,李白以道家思想为主,辅以儒释精神,故而旷达不羁,随性自由。李白的魅力就是盛唐的魅力。大气,飘逸,豪放,积极,有气势,李白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羁。
他与高适有过扬州一年之约,等到高适赶赴扬州,李白非常惊讶,反问高兄怎么来了。李白被唐玄宗征召后,如烈火烹油之势,他又给梁园的高适写信,让他即刻赶到长安,他要帮他。等到高适兴冲冲赶到长安,李白又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他居然忘记了自己书信相约之事。
放在别人身上,这就是最大的不靠谱,李白就是一个渣男。但李白一生逍遥游,他是谪仙人,如何能用人间世故来要求他。
高适则自始至终都是沉重的。
一是名门望族衰落之后,高适肩负着家族中兴的重任。他去长安特意去拜祭乾陵,就是时时刻刻不忘重振雄风,光耀门楣,一定要对得起列祖列宗。他之所以强烈反对李白入赘,就是认为后代子孙改姓了,李白将来死了,无颜见列祖列宗于地下。但李白不管不顾,他是谪仙人,列祖列宗算什么?
二是高适虽然读书不好,但却是一个典型的儒家子弟,充满康健的建功立业的思想。为了拉低高适,导演给高适设置了“读书困难”和“口吃”,让他陷入人生的困境,但就在这些克服困境的过程中,高适逐渐成长起来,最终成为一个卓越的将军,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哥舒翰全军覆没,唯有高适杀出重围,追赶上了玄宗,一路护驾,被玄宗皇帝宠幸,后成为三镇节度使。
吐蕃之乱中,他先是弃云山城而逃,把吐蕃引入峡谷之中,然后抄小道夺回云山城,堵住吐蕃大军退路,让严武大军击败吐蕃,把全部军功让于严武,以国事为重,体现了高适的高风亮节。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也难怪“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
高适与李白之别,本质上是人与仙的差别,人更贴近我们,仙则缺少人间烟火,所以我们更喜欢高适。
高适比李白更谙人生哲学,他懂得失意时潜龙勿用,韬光养晦。李白则不然,得意时恣意狂欢,“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失意时“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或者“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或者“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最主要的是,李白还不懂政治哲学,被皇帝征召之后,李白成为翰林院大学士,炙手可热,他忘乎所以,让高力士脱靴,杨贵妃斟酒,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最终被很多人嫉恨赐金放还,一把好牌打得稀巴烂。
更要命的是,他的政治触觉极为迟钝,竟然大逆不道帮助永王叛乱,最终沦为阶下囚。按理说,谋逆是万劫不复的死罪。幸亏郭子仪用战功为他赎罪,才勉强不死。
反观高适,其政治洞察力惊人,先是在安史之乱后追赶唐玄宗,他知道一个逃难的国君最需要安慰。唐玄宗成为太上皇之后,高适敏锐地洞察永王必败,关键时刻站队唐肃宗,果然两个月不到,永王灰飞烟灭,高肃宗上位,高适又赌对了。
尽管他与李白是好友,但为了自身的名声和安危,如履薄冰的高适对李白的求援不予理睬,对李夫人的求见避而不见,电影中说高适暗中让郭子仪出面,这是为高适脸上贴金,事实上这是一大败笔,如此一来,高适就不再是高适了。一儒一道,政治有别,终于使得这对知己越走越远,终究成为路人。
曾经让文人墨客们魂牵梦萦的黄鹤楼毁了,“但只要诗句还在,黄鹤楼就永远存在”。
诗在,书在,长安就在。
这是我们的诗歌,我们的经典,我们的长安,我们的文字,语言是我们共同的家园。
很多年后,我的兄弟干国祥去西安,在一个小酒馆里喝酒,挥笔写下了《长安,长安》,其中有几句我很喜欢。
最伟大的诗篇
总写在破败的小旅馆
最狂烈的爱情
总写在禁忌的边缘
为什么今夜又让人辗转无眠
我想起秦汉
想起大唐
想起雾霾里渐渐远去的终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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