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畅
编辑｜孙月
来源｜市界投资汇（ID：newsseeker）
盛夏的夜晚，空调开到19度，90后李东却怎么也睡不着觉，看着手机上的一串来电，他陷入了深深的无力感。三张信用卡外加两个网贷逾期，每天的催收电话让他不知所措。
两年前，因为投资虚拟币失败，他被迫加入网贷一族，结果越陷越深。事后看来，这是他30岁人生中最深刻的一次教训。
李东并非个例。随着年轻人超前消费和理财投资意识的加强，越来越多的人学会使用借贷产品周转资金。根据尼尔森2019年发布的《中国年轻人负债状况报告》，18到29岁的年轻人中，有86.6%都在使用信贷产品。
“不到30岁，老公欠款53万，漫漫还款之路。”
“30岁，努力上岸，负债20万，每月更新，共勉。”
“95后，负债7万，欠的全是网贷，每月工资基本上都用来还款了，目前除了还款什么都做不了。”
……
这是近57000人组成的豆瓣小组“负债者联盟”中随处可见的帖子。
负债意味着年轻人要承受还债压力，当有人不堪重负时，一些所谓的委托组织就找上门来，号称能帮助贷款人停止催收骚扰、少还利息，甚至是不还钱。当然，前提是要收取一定比例的服务费。
解决100万网贷，收费5万元
一年前，阿丽脑子一热，在几家银行和平台做了贷款，但苦于逾期还款无望，她通过微博和小红书找到了“救星”。
对方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后告知她，逾期太久有可能会被法院起诉，还会影响征信，导致资产冻结、社保失效等。
介绍完种种风险后，对方话锋一转，“我们可以帮你列好详细规划，解决贷款困扰。”具体包括，“帮你停掉催收电话；停掉未来几年的违约金、利息、罚息；停掉利滚利；防止你被起诉，规避所有的法律风险。”
“出方案需要付费50块钱。”对方称。
阿丽交了钱，获得的所谓方案只有寥寥几句话，比如“某某银行信用卡可以信息挂账；某某网贷可以延期2~3年，到期后一次性结清减免利息。”
相比简陋的方案，大篇幅的“成功案例”才是他们的推荐重点。“很多客户借了三五十万，我们不仅把他们的利息免了，本金也直接减半。”对方炫耀道。
阿丽所接触的，正是“反催收组织”。该类组织一般宣称自身拥有个人征信逾期修复、信用卡停息挂账、信用卡逾期协商等业务手段。他们专挑那些深陷网贷困境的年轻人，一边向年轻人收取高额服务费，一边以代理投诉的方式，恶意抹黑贷款机构或银行。
信用卡资深研究人士董峥向“市界”明确表示，“理论上来讲，银行减免本金几乎没有可能。这是银行的底线。个别贷款机构存在极小可能性，但也仅限于逾期过长的坏账，被打包卖给第三方机构处理。”
“市界”以100万元网贷逾期负债人的身份，咨询了多个类似组织，均很快获得回应。
某组织业务员王威先索要了一份自身负债情况基本资料，包括欠款平台和数额；是否逾期，逾期原因和逾期时间；目前诉求；收入和资产情况；每月还款能力等……
在拿到信息的短短几分钟时间后，王威便表示，银行信用欠款可以办60期分期。而像花呗这种贷款平台，可以延期两年，两年内不用还款，两年后如果还不具备还款能力，可帮忙进行二次协商，继续延长时间。
“顺利的话，7到15天就可以操作完成。”对方承诺，“而且这还只是我们的保底方案。”
收费方面，王威提出是欠款金额的5%。“如果是100万，就是5万块，我向领导申请应该差不多可以优惠到3.5%左右，你需要先支付八九百块定金。之后协商成功一个平台，支付一个平台的尾款，协商失败不收费。”
他还对比道，“3万5，比起要还的利息来讲，可值多了。你的100万贷款，利息一年至少要10万起。”
在问到该组织有何资质、人员构成和规模情况时，对方回答，“我们整个团队有20人，很多都是法务人士。目前已经协商成功了2000多个成功案例。”
至于外界好奇的，如何达到免息、停催等目的时，王威称“我发你一个表格，你把里面的信息填全，然后寄给我一张你自己实名的电话卡，其它不用管，接下来就由我们以你的名义和银行、机构协商了。”
“我们会有专门的人从催收电话里寻找暴力催收的字眼，作为诉讼证据。另外也会做一些重症、贫困证明等，作为谈判筹码。”
王威还强调，在委托过程中，“要全权交予我们处理，务必别再跟贷款方私自联系，否则对方知道了，会刻意规避违规手段，进而增加操作难度。”
事实上，去年4月，央视就曝光过违法反催收的乱象。其中提到，“减债降息”明码标价，“反催收”渐成黑灰产业。
除了前面提到的收取服务费外，反催收组织还会忽悠贷款人进行会员充值，甚至是劝说他们购买“债闹”服务，教唆、煽动其主动逃避债务，甚至以违法手段拒绝偿还借款。
央视记者在与部分购买了此类服务的债务人沟通时发现，不少人不仅逃债不成，反而还遭遇到个人信息被倒卖的情况。
招商银行官微曾以动画的形式，以“信用卡逾期，千万不要这样做！”为文案，揭示了反催收联盟的三大不正常手段：
第一，打着法律服务的幌子，拿着伪造的材料，到处投诉，向银行和借贷平台施压；
第二，他们所谓的降低息费，延期还款的技巧，其实毫无技术性而言，就是硬抗；
起底“反催收”灰黑产
“市界”以贷款逾期、债务委托、债务优化咨询、债务协商延期、停催延期上岸等关键词进行搜索，微博、小红书、抖音上的相关贴子比比皆是，其中不乏粉丝高达几十万的账号。
（图源/微博截图）
“他们很明显是利用了贷款人急于摆脱欠款，轻信能够通过一定手段逃废债与征信修复，最终将希望寄托在反催收组织上。结果很可能陷入到骗局中。”北京市京师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律师卢鼎亮告诉“市界”。
对此，阿丽深有同感，“反催收组织太可恶了，年轻人被网贷收割了一波，本来就还不起钱，还要被他们二次收割。”
对于收钱不办事的质疑，董峥透露，“如果确实能实现协商减免利息、停息挂账，债务人自己通过正规渠道和银行谈也能谈成功，委托公司就没用了。当然前提是债务人要列出还款计划并严格执行。”
阿丽通过亲身经历证实了上述说法。她还认为，反催收代理组织光骗服务费还算是有点良心的，当你把身份证、银行卡密码、手机号、个人资产等敏感信息交给代理后，后续可能被非法利用，存在巨大风险。
反催收组织的猖獗，可以从银行投诉数量的激增上略见一斑。
数据显示，2021年，全国银行共受理14.8万件投诉；2022年为18.2万件投诉，投诉总量上涨17.2%。
到了2023年一季度，银行业消费投诉10.49万件，其中个人贷款业务投诉5.98万件，占投诉总量的57%。据业内人士分析，这其中，不乏“代理投诉维权”“代理征信修复”“反催收联盟”等黑灰产行为。
根据中国互联网协会关于黑灰产市场规模的相关统计数据，这类黑灰产从业者超200万人，平均年龄约23岁，市场规模高达1100亿元。
这种“非法反催收”频频出现，对金融行业正常经营秩序和社会信用体系造成了极大冲击，也对借款人增加了新的风险。
据公开报道，招商银行、广发银行、马上消费金融、分期乐等，都遇到过此类“麻烦”。起因多是信用卡中心或相关客服收到要求取消贷款、抹除逾期记录的电话，后经银行或机构方查实，电话那头提供的证明材料存在明显造假痕迹。
根据《民法典》第一百六十二条、第一百六十七条，代理人在代理权限内实施的法律行为对被代理人发生效力、代理人知道代理事项违法或被代理人知道代理行为违法未作反对表示的，应当承担连带责任。这也意味着，反催收代理机构进行相关虚假证明材料制作，贷款人也需要承担连带责任。
近年来，“非法代理维权”的乱象越来越受到有关部门的重视。
2021年9月，中国银行业协会发布《关于防范银行业金融领域“非法代理投诉”风险的公告》，首次面向全行业提示“非法代理投诉”风险。
2022年11月，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发布《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关于防范互联网金融领域违法违规代理维权风险的提示》。
文件指出，代理维权方从中收取高额代理费用，并常伴有骗取金融消费者个人信息、诈骗金融消费者资金等其他违法犯罪行为，消费者需警惕并自觉远离违法违规代理维权陷阱。
多位全国人大代表也曾建议“债闹入刑”，提高“债闹”团伙违法成本。
今年3月，正邦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总裁林印孙指出，债闹已突破民事纠纷范畴，是债务人（或他人教唆债务人）故意隐瞒真相、虚构事实、转移隐藏资产、逃避废弃合法债务，恶意侵占出借人资金的新型诈骗犯罪，危害巨大，形成庞大的黑产业链。
“恶意投诉增多，且核实难度大，不仅造成大量行政和监管资源的浪费，也破坏了国家信用体系。”林印孙称。
林印孙引用公开数据称，自2020年以后，国有大行、股份制银行信用卡及大多数城商行不良率普遍有所上升，有银行不良率超过6%，一年内增加两倍，可见债闹进一步加剧了银行坏账风险，危害社会稳定。
因此，林印孙建议将债闹纳入刑法，提高其违法成本。
与此同时，面对反催收势头越发猖獗，相关部门也在不断酝酿打击措施。
去年3月，马上消费、平安普惠、招联、乐信、富民银行等十余家机构，在重庆成立全国首个“打击金融领域黑产联盟”。
今年7月6日，在清华大学举行的中国零售金融反诈发展论坛上，新网银行与银联数据牵头、众多金融机构参与共建金融反诈云平台，通过数字技术并凝聚行业力量探索实现“精准制导、联防联控、打防一体”。
新网银行副行长兼首席运营官刘波称，披着伪装的合法外衣，黑灰产有组织的模板化、系统化、全渠道反复缠诉，侵占了金融机构正常客户的服务时间，降低了金融机构消费者权益保护的服务质量，是消费者权益保护的“害群之马”。
刘波认为，应对黑灰产顽疾需以反欺诈组织对抗欺诈组织。“多方联动形成合力，才能打响反黑灰产突围战。”
蓝海银行行长宋学峰也建议，应加强跨部门合作，整治黑灰产投诉乱象。金融机构要加强投诉风险客户识别，通过完善风险模型和运用黑名单等手段，有效甄别并拒止恶意投诉、多头投诉的客户；同时，共建联防联治反诈数据库，将各类涉及反催收、代理投诉等恶意逃废债信息及时上传，实现信息共享，推动形成全行业的反诈防控体系。
据报道，今年2月，平安银行成功协助厦门警方破获一起黑灰产敲诈勒索刑事案件，涉案黑灰产中介为了攫取利益，怂恿客户与发卡银行进行不合理的协商，最终被以敲诈勒索罪判处徒刑一年三个月。
这是全国首例以“敲诈勒索罪”公诉案件判决的信用卡代理维权案，此前，信用卡代理维权案被判刑多以诈骗罪定性。
业内人士认为，该案对整个金融业极具警示意义。不仅对不法分子形成有效震慑，也有助于保障消费者的合法权益，维护金融市场的安全稳定。未来，反催收的猖狂终将成为过去时。
（本文李东、阿丽、王威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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