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句子自己写了后自己竟然记住了。
这对我不算好事儿。
作者大多都在自恋与自厌中徘徊,能够平衡两端的唯有冷醒客观。自恋与自厌都可以靠一时的情绪来燃烧起来,但用来平衡自我的冷醒客观烧结起来却更费心力。无端加重哪一端都得面对反噬。
当作者的好处是可以用最少的社交来维护生存,空出来时间让自个儿“我与我周旋”。
“急景是个好词——急景凋年,凋出一朵花来。那花儿向内开,是树心里的年轮。”
好多年以前写过的句子,每到年底,总会无端地想起来。
今年五月,疫情暂歇后,第一次出行去了广西。曾住在一个阿姨家里,六十多岁了,很淡的白灼海鲜、蔬菜间的杯水相交。回程的路上,吹着车窗里的风,想起我认识过的那些女人……都是些年纪大的,从我听说的奶奶起,到生活中经历过的那些所有六十岁以上的女性,想起我知道的她们的一生,就想写本书,头一个想起的书名是《那些花儿》。
以后除了微博上更了两篇,也没认真写。
这大年底了,猛然想起“急景”这两句,才突然意识到,我想写的,不是她们无论曾不曾含苞而放的那些青春花朵,不是那些她们曾招扬在枝头的起眼不起眼的花朵,而是那些“向内开着,树心里的年轮”。
像原来写过,但其实未竟其意的《华年轮》。
我自己是个很别扭的人。以前有时读德国的书,主要是小说,会觉得,中文系统里很缺少那种纯概念语序。概念——抽象性思维是非常经济的思考方式,我们即有的语境里具象太多,抽象太少,求的是在具象抽写中天然承接的那一点对抽象的贯通,“天人合一”那一瞬。
可近两年打开微博时,发现,满屏都是抽象的概念论述了,反而引发我的另一重不满。现在微博上活跃着的人,大体可以说受教育程度比以前的人更高些了。可这些人,拿着抽象环境的语词,返照现实世界,特别是比他们年纪大些的女性时,生搬硬套、颐指气使的是如此粗暴。借着抽象概念的伪高端属性,随便以一己的价值论给他者的人生贴标定价,在我看来,那确是对抽象概念的乱用。
可你跟她们活的甚至都不是同一场人生。
不是同样的人生价值坐标的人生。
商品属性与其附加的消费体验在六十以上的女性那里,在她们价值观定型的时代里,其实还没有大规模出现。
消费型主体意识植入的所谓“快乐”,“自我”,“财产”,等等“自由主义”或“个休主义”的价值感对于当时的她们来讲,是相当缥缈与廉价的。生存在当代的所谓的“独立人格”或“独立女性”,可能要思考下自己的“独立属性”里,哪些是资本富盈,消费引导型扩张后附带而来的更深一步的人的自我工具化,而不是把这些批发而来的金光闪闪的概念当做圭臬,以之上照自己前辈,在其拘于时代的仓惶不安中,获得一些用以自足的自我标榜完成。
反抗是人生该有的激扬。
但,“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儿”,港式的,自矜于自己“新奴地位”,而自觉高于“旧奴”的身份优势感就还是免了吧。
但人往往会困于自我的视界。
我见过很多很多,一辈辈的年轻人源自于家庭关系的挫辱,悲愤和痛苦。
依我个人的经验,以什么为敌,且终生以赴的话,那敌人的格局基本就限定了你自己一生的格局。
我见过很多绝不宽容其上一辈家属的年轻者。
有时我想跟他们说,有没有想过,跳起来看一下,跳到几百米高空,看你父、你母、或无论任何你曾痛恨的人,看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匍匐而行的痕迹,结合起一点历史的变革,经济的起伏,文化的兴替,你或能多少对他们的人生有一点纵览感,那时,你会获得远比痛恨更多滋味的悲伤,哀悯,了解与通明。那或许才是唯一的释然,解脱与再度勉力前行的唯一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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