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离八街区的时候,我上小学三年级。
那时东北的厂都很大,我十一二岁离开东北后,要跟人描述我们原来的厂有多大,就说我们原来厂里有七个子弟小学,四个子弟中学,还有一个重点高中,还有一个夜大。最奇幻的是,好象还有个电影制片厂……另外还有个汽水车间,专门夏天生产汽水的……还有医院,商场,澡堂,农场,建筑公司什么什么的。
我们休礼拜天也跟社会上不同,好象是休礼拜三,我们叫社会上的人休息的礼拜天为“社会礼拜天”。用社会修饰的词还有很多,什么“社会医院”,“社会澡堂”之类之类,带上这两个字似乎就是有点羞耻的,包括“社会学校”。
那时,大厂的人是有优越感的。
八街区的房子也是俄式的,应该是跟厂区一起由苏联援建的。
房子是红砖三层楼,楼梯间很宽大,我们住一楼左首。
那应该本来是一套三房一卫一厨的房子,俄式的,没有厅,估计是为了保暧。从六七十年代起厂里人就太多,房子不够用,这一套房就住了三家,共用一个厨房一个厕所。
那时小,另一家的邻居印象不深,但住最大房间的那位老太太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老太太不高,身上老罩着个灰蓝布的围裙。围裙上有时会有一两粒干饭粒。长得好不好看我不知道,因为我只记得“亲和”。我直接叫她“奶”,背后提起她的称呼也是“八街区我奶”。小时很多时间是被她照看的。
我们家的房间十八平方,她一家三口住的那间明显大些,有二十几平方,且窗户朝南。房间里有一个直到屋顶的壁橱,两扇门,门漆成白色,木头百叶的形态。
我们房间里铺的是那种老旧的俄式黄色方地砖,她家的房间好像铺的是红木头地板。她对我极好,八岁以前我都住在这街区,常由她带。那个神秘的,百叶门壁厨老留给我一种富足的印象,记得只有她跟我两个人在房间时,她常会打开那壁橱门,收拾东西。里面有一块块折成方块的布料,尺头,被面,皮箱什么的,还有就是罐头之类……回忆中的那个时空里,想象中,所有可以余裕的东西都在那里收藏着。以至在我的回忆里,壁橱,百叶门总是和“富足”关联在一起。
在我的回忆里,老太太也总会和“布”奇妙的关联在一起,有摺皱的皮肤……布的纹理……布围裙上的饭粘子……摺皱脸上的笑。东北的冬天那么冷,因为那些布,想起她总有暖和的感觉。
我那时就知道她的儿子是收养的,因为她没有生育能力……也不知我那么小时怎么会记得住这些……知道她没有生育能力,是因为她喝过药,因为她解放前是妓女。解放后,妓女都从良了,她就跟了当时已是八级技工的“八街区我爷”。因为生育不了,就收养了一个儿子。她对丈夫儿子极好,但有时她也哭,哭是因为她老吃剩饭剩菜,但吃剩饭剩菜是因为她坚持要吃,她也不是因为吃了剩饭剩菜哭,是因为她付出吃剩饭剩菜的牺牲,那爷俩还不领情,还叫她不要吃了而哭。
可照现在的话说,“八街区我爷”是一个钢铁直男,他不会搞懂她为什么哭。生活就是那样的,他的工资很高,他娶了她后全无外心,文革时,她的历史被翻出来,被街道找去谈话,被街坊背地里说,他不会安慰她,但会一直陪着她。他为她只有一个收养的儿子,但这些他都不会说,他也不会去体谅她为什么哭。
因为她,我对“妓女”两个字从小就没反感。反且,我会把“妓女”跟“有文化”,“识字”,“红楼梦”这几个词奇妙的关联在一起。
因为“八街区我奶”识字,在她那个年纪的老太太里,这像是很少见的。
我离开八街区后,还不时去看她。可能因为我搬走了,她更得闲?就时不时从图书馆借那种老的绣像小说回来看,戴着个老花镜,慢慢地读。伴着那个几乎不跟她聊天,几乎就不说话,年纪大了身体病得厉害的老头儿,和越来越血气方刚,知道自己是抱养的儿子,趁他们不在一个人坐在有壁橱的房间里读……这印象,回想起来,总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奢侈”感。有时听到张学友的“她来听我的演唱会”,我就会想起“我奶”,想起铁柱——她的儿子得知自己是抱养的后离家出走,想起隔辟杨大个儿家跟他们家打架,想起那物资匮乏的年代她买了肉回来,跟贫寒的我妈喊:“榕,快去买肉,才三毛钱一斤”时的笑模样儿,想起严冬中,每天一早,这套三房的房子走廊联结外面的大门缝儿会被冰给封住,要出去就得拿着斧头“咣咣”地凿,想起工厂区直通天的烟囱和八街区前的那片菜窖地……可这之间,她架起眼镜,在那壁橱边读着《红楼》。
她生命的高光时刻该是她儿子结婚那天。她借到了街对面三小的一整间大教室,教室里安排了一桌桌大圆桌,那时我还没离开八街区,从她布置起就偷偷溜到那教室外看,印象中那些圆桌上甚至还铺了桌布,婚礼那天,桌上满是溜猪肝,蒜泥白肉,锅包肉,红烧鱼……这样的菜,好像整个世界的食物,整个世界的富足都在她的操持下,在那天集聚在那里了。那是我幼年时见过的最盛大的婚礼……她在我的记忆里把很多看似对立的词奇妙的统合在了一起:勤俭与富足,妓女与平静,红楼与工厂,只要忍耐过,所有的狂滔巨浪终将从你头顶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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